“阿晦,一切果真如你所言。”周叙笑道,“你当真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啊!”
比起周叙的面有喜色,钟离云晦此刻倒是沉静如水。他并非是“未卜先知”,而是算准了天气和汉廷那位喜怒无常的天子,再打点打点个别要紧的人物——这么一来,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对官复原职的把握有九成,而剩下的那一成则握在楚王的手里。不过,依现在的情势,朝臣们都相信是楚王罢黜了钟离云晦这个有着“通天之灵”的国相才让楚国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的。若是刘道再不请钟离云晦回朝,暂且不说他不想背负“独夫”之名的私心,只凭对“自绝天路”这句谶语的畏惧就能把他吓得不轻。
“朝中文武皆说,是没了你国相大人之后才接二连三地有灾祸发生,许多人都已奏请王上令你复职了!”周叙道。
“甚好。”钟离云晦道。
兰若将耳朵贴在窗上,听着里面的声音。厨房炖了点鱼汤,她本是开开心心地来给钟离云晦送,可没想到,居然听见了周叙的声音。这声音让她不敢再迈一步。
钟离云晦抬眼一看,瞥到了那抹兰若侧脸的影子,娇小却浑圆。
看着她迟疑不前,只是呆呆趴在窗口,他即对周叙道:“今日我有些累了,改日我们再聊吧。”
周叙顾念他的手是为自己所伤,便道:“你先好好歇息,我再择日来看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兰若躲在一边,庆幸自己没被周叙发现。
“来都来了,还在门口愣着干什么?”是钟离云晦在叫她。
兰若这才晓得方才钟离云晦是在替自己解围,开心极了,速速进了屋,把鱼汤和餐具摆在了钟离云晦案上。
“过些日子,我可能要离开周府一段时间,你且在这里好好安顿着,切忌抛头露面。”钟离云晦道。
兰若盛汤的手一顿:“大人……你要去做什么?”
“你只需知道,此次我若是还能平安回来,必会兑现此前的承诺,予你良田美宅作为报答。”
“大人……你是要进宫去吗?王上他……他……”
他想杀你!这几个字在兰若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楚王想杀他,这是她一早就在国相府的士兵口中听到的。钟离云晦现在这状况,独自去楚王宫,岂非是羊入虎口?兰若不怕没有房子,无家可归,相比之下,她更担心的是钟离云晦的安危。
“他真想取我性命,我是逃不掉的。在府里没抓到我,就点火烧宅子……他的招数,多得很呐!”钟离云晦站了起来,信步游走:“与其这样,不如一搏。我知你担心我,放心,不会有事。”
他暖融融的目光投向她,兰若感觉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平静了不少。仅仅一句话,四个字,却好似解除了她所有的疑惑。
是啊,眼前这个俊朗不凡的人,他本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熠熠生辉。也终将有一天,他会由粗布褐衣恢复峨冠博带,毕竟王宫才是他应该处于的位置。兰若想想这些天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不禁有些伤感。
钟离云晦想要跟楚王一搏,而她,也想跟钟离云晦一搏。
“大人……”
“嗯?”
他突然站定了步伐,看着她。这一瞬间竟令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钟离云晦那双深沉而幽邃的眸中,只有她一人。
兰若鼓起很大勇气,才道:“大人,我不想要什么大宅子……你若真想给我点儿什么,不如让我跟在你身边吧!”
钟离云晦心里起了些波澜,他不确定这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子真的明白她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因而试探道:“你要跟着我?”
兰若坚定地点头,她打算豁出去了:“大人,你连我的荷包都收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可钟离云晦还是听见了。
自打他坐上国相之位的那一天起,钟离云晦就懂得,于他而言,不存在什么“君子之交但如水”。他曾拉拢过别人,也有个别人投靠过他。被戴上“卖国奸相”的帽子后,他身边的羽翼便也越来越稀松,那些“死节之士”早已在心里上千次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更多的人,则是观望着,他们畏他、惧他,就是始终不敢接近他。
从享尽荣华到门可罗雀,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钟离云晦未曾想过,在这般身无长物,甚至连性命都堪忧的情况下,有人还愿意对他说:“让我跟在你身边吧!”
兰若始终保持跪坐的姿势,早已腿脚发麻,在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钟离云晦忙接住了她……他的双手冰冷依旧。
两人将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都默契地选择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倒是钟离云晦先打破了沉寂:“满朝文武皆说我钟离云晦卖国,心狠手辣,党同伐异。兰若,你不怕吗?”
兰若抬眼,看到他眼中亦流淌着柔和的眼波。他竟然叫自己的名字!他的声音如此好听,自己的名字也变好听了不少……
钟离云晦冰冷的手上还有着未痊愈的伤,而这伤,正是为了救她才留下的。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可她自己看到的,偏偏是这样一个谦谦君子的钟离云晦啊!
兰若终于还是开口了,说出了那番好似在心里演练过千万遍的誓言:“不怕!你钟离云晦在我眼中,是个好人。”
钟离云晦的双睫轻颤了颤,缓缓松开了她。
“大人你这是……答应了?”见他沉默,兰若不放心地问,“反正我也无家可归了,但求跟着大人,做些杂事,打理琐碎,都可以的……”
她垂着头,眼前却突然出现了那条帕子,上面的血污已被清洗干净了。
“你连荷包都绣了,就是为了跟着我做些杂事?”钟离云晦一扫严肃与正经,揶揄了起来。
兰若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看来他是知道民间这个将荷包赠与情郎的习俗的。
钟离云晦把手帕塞在兰若手中:“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得还给你。不过荷包我会留着。”
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着,兰若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钟离云晦看着兰若疑惑的表情,顿感有趣——她究竟是娇憨可人,可独独不够灵巧。
“我叫下人再添一副餐具,你留下与我一同用晚膳吧。”他道。
周叙将钟离云晦当贵客,吃穿住行均给他最好的。用晚膳的虽只有他们二人,却也大碟小碟摆满了整张案几。
然而菜色如何已然入不了兰若的眼了,她现在只关心钟离云晦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席间兰若一直保持着的凝重无比的表情让钟离云晦忍俊不禁——难道非要自己直说她才能明白吗?
钟离云晦用箸缓缓撕下一块鸡肉,放在兰若面前,道:“多吃些。不然以后跟着我,可要茹素了。”
兰若似懂非懂点点头,她倒是发觉了钟离云晦不喜肉食,喜欢吃肉。不对……这话别有深意。什么叫“以后跟着我”?她这才参悟过来,钟离云晦这是答应她了!
兰若心里的磐石被移除了,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钟离云晦满脸是笑意,他孑然一人这么些年,有人和他一同用膳也是件好事。他猛然感到不妙,脸上的笑意也不再——他的胸腔开始阵痛,一如往常病情发作时一般。钟离云晦本想忍住不让兰若看到,可越是用力去忍,痛感就越是猛烈地侵袭而来。
终于,他口中涌出一股腥甜的鲜血。
兰若看了,忙扔下碗筷,走到背后扶住他:“大人,你怎么了?”
痛苦的表情在钟离云晦脸上展开,兰若能感知到他正煎熬着。
钟离云晦从未如此失措过,兰若看了也是心疼极了。他摸索着自己的衣襟,兰若见了,便伸手去探,这才在他衣襟里的暗袋中找到了装在玉瓶中的丹药,喂他服下。
服了丹药之后,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沉沉昏睡过去。
兰若费力把他拖到榻边,刚想去唤来下人,便听见钟离云晦呓语般的声音:“不要……告诉别人……”
他似是半梦半醒,兰若放心不下,便衣不解带在这里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