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时候,彭城常会有这样的天气——尤其是日近黄昏的时候,天空是如此不明朗,像是罩上了一层薄纱。
略显昏暗的光影下,气氛显得更加暧昧不明。
兰若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钟离云晦竟收了她的礼物,这也算是个出乎意料的惊喜了。
钟离云晦看到她手上的点点冻疮,皱了皱眉:“难受吗?”
她略有些不明所以,但循着他的目光一看,方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双手。兰若有些动容道:“没有大碍。”
“我今儿就寻人去拿些药膏来。”
兰若感激地笑了笑。
门外的丫头悄手蹑脚地进来,点上桌案上的灯烛便规矩地退下了。
灯烛的光摇曳着,暖暖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兰若不知自己脸上的是傻笑还是甜笑,总之她很少如此满足过。
“你很宝贝这帕子?”钟离云晦问。
“嗯……我是被爹爹和奶奶捡来的孩子,他们说捡到我时,这条帕子就在襁褓里……”兰若道,“大人,你不是有‘通天之灵’吗?我曾梦到过自己的娘亲,说这条帕子是她给我的。您能不能帮我算一算,我娘亲她现在到底在哪儿?”
钟离云晦看着她满是渴求的表情,蓦然想起自己同样坎坷的身世。不同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却也只能被养父养大。
楚国国相的“通天之灵”,三分真,七分假。百姓信,楚王信,可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老庄之学他懂,天相地理、山川河流,他都可以信手拈来,可独独是这占卜之术他既不会,也不屑会。他钟离云晦不信天命,对待卜筮自是漠然视之。
别的思绪他没有,可对这方手帕的记忆倒还依稀残存。儿时他大概见过这只帕子,是先世子妃之物。上面那句“春兰兮秋菊,常无绝兮终古”也是先世子妃最爱的一句。
兰若和先世子妃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这条帕子只是被意外捡来的这些都无从考量,而钟离云晦也只把这些一一默记在心里。
“算到了。”钟离云晦佯装掐指,“你娘亲她很是挂念你。”
“她还活着?”兰若喜不自胜,“那她会来找我吗?”
“会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这话像是在对兰若说,可更像是对他自己说。
他安慰的哄骗在兰若那里奏了效,让她愉悦了不少,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家已经被焚烧殆尽。
“大人,你在想什么……你也在想父母吗?”看着钟离云晦变得略显黯然的面色,兰若不禁问。
“我的父母啊……早就不在了。”他回忆道,他几乎从未向人提起过这段往事,当然,也没有人问过。
钟离云晦接着说:“父亲本是长安人,很早便被征去从军。可世事难料,他竟战死在沙场上。我是个遗腹子,母亲生下我时也难产而亡了。五岁之前,我几乎是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吃着百家饭,穿着千家衣长大的,直到遇见我的养父。养父是彭城人,是楚国的一位大将,我这才到了彭城。”
兰若咬咬唇,一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也如此孤独,令人叹惋。而他是长安人,这件事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晓。若是被楚王宫的那些朝臣们知道了,恐怕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那些人只会把“长安”这两个字当作是“奸相”与汉廷暗中勾结的铮铮铁证。
“对不住,我不该问的……”兰若有些歉疚。
“无妨,都过去了。”钟离云晦道。仿佛之前讲述的一切都与他浑然无关,只是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
桌上的烛光忽然诡异地一抖,门被猛然撞开。一柄长剑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而执剑的正是收留他们的周叙。
像是在耳边响起一阵阵闷雷,这些日子出乎意料的事情总是接踵而至。周叙这是要刺杀钟离云晦?兰若没多想,便把手头能拿起来的东西全数像周叙掷去。
“快跑啊!”兰若冲钟离云晦喊道。
可周叙的剑却越过了钟离云晦,朝着兰若而来。当长剑直指她心口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周叙要杀的人是她。
“周叙!”钟离云晦喝到。
周叙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更加来势汹汹,满带着杀意。帘幕被划出一道道狰狞的剑痕。周叙乃习武之人,发起狠来锐不可当。
剑气逼人,那冷冷的兵刃离她是如此之近。
来不及躲闪,兰若便用手捂住了双眼,等待着触手可及的死亡……
“阿晦!”周叙叫道。
居然没有痛感,兰若这才睁开眼睛——钟离云晦正挡在她身前,徒手握住了剑锋。他的手掌已然渗出了鲜血。
“你这是在做什么……”周叙有些难以置信。
钟离云晦冷声道:“我说过,不许碰她。”
兰若第一次听出了他语气中尖锐的戾气,而这戾气竟是为了保护她……
“你就这么信得过她?”周叙责问。
“是。”
周叙既愤然又无奈地松开了剑柄,钟离云晦也松了手,长剑“当”一声坠落在地。
“你无事吧?”钟离云晦转过身来,瞧着兰若。
兰若摇摇头,目光集中在他的手心:“你的手……”
钟离云晦的手心被剑所伤,血流得越来越多,点点滴在地面上。兰若鼻头一酸。
她拿起了自己的手帕,托起钟离云晦那只受伤的手,粗粗为他包扎了一下。雪白的纨素上顿时沾染上了血渍。
“我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兰若小心翼翼地问。
“我说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钟离云晦还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他道。
“你就不怀疑我为什么救你?”
钟离云晦浅笑,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似的。
这一年的冬天,楚国几乎是一冬无雪。尽管寒冷不减,可一冬无雪仍代表着冻不死所有的害虫,来年的虫灾怕是又免不了了。
二月廿五,天象异常,本应转暖的天儿却突然下其了拳头大的冰雹,甚至砸毁了彭城周边的数处房屋。
卿相们争先恐后地上奏灾情,可楚王也一筹莫展——他也不是老天爷,又能有什么办法?
“王上,房屋被毁的百姓应该安置了……”
“王上,臣请奏……”
刘道身处高位,却不堪其忧。这是自他登位以来最棘手的一段时日。他扪心自问,自己未曾做过什么引得天人共愤之事,为何上天要降下这样的灾祸给本就多灾多难的楚国子民?难道真的是上次云龙山祈福之事冲撞了神明?
“天地不仁呐……”楚王叹道。
“殿下,钦天监来人了。”韩氏在一旁提醒到。
“快宣!”
楚王期待着钦天监能为他带来什么好消息,可天不遂人愿,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倒是骇人听闻。
“禀王上,臣夜观北辰,情形不妙,怕是又要生什么异数啊!”
楚王一拍脑袋,再也坐不住了:“你们这些个臣子,只会来孤这里痛陈情势,可谁又能真正地献策于孤呢?”
钦天监的属官慢条斯理道:“王上,要良策,臣没有。可要奇闻,还真有一桩!”
“且说与孤!”
“喏。”属官道,“云龙山脚下,挖出了一块碑。”
“有这等事?”
蓊郁的云龙山素来被楚国百姓认为是块灵地,若挖出来块碑,倒真可能是天意示警。楚宫的君臣听闻后,便派人不日将石碑送入了公中,请来了巫祝解读。
“你可记得,上次还欠孤一句谶语?”楚王对那巫祝道。
巫祝道:“王上真的要听吗?”
楚王厌烦他买弄玄虚,但又不得不毕恭毕敬道:“非孤一人之愿,此事关乎国计民生。”
巫祝用手摩挲着那石碑上的纹路,缓缓道:“自绝天路!”
自绝天路!这是刘道所听闻过的最狠厉的谶语。
“王上乃一国之主,你在国主面前的言行可要掂量清楚了!”高桓警告道。
“父王,父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殿的另一头,世子步履匆匆。
“父王,汉廷知道了墨玉的事,说我们楚国有宝却不献,实乃居心叵测啊!”世子的从容不再,急急忙忙地向宝座上的父王禀报着。
冰雹、不祥之兆、汉廷发难……这一切都堆积在了一起,让楚宫陷入一片愁云惨雾。
若说巫祝的谶语只是虚幻的,遥不可及的,可汉廷的发难却是道实实在在的致命伤。七国之乱后,景帝已一刀一刀地阉割了楚国这个王国,而今上更是无常,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就会龙颜一怒,大开杀戒。幸存的诸侯国也只能赔着小心,王侯们每一人都像是戴着镣铐,踩着刀尖。
楚王宫里不缺骁勇的大将,不缺文雅的读书人,更不缺忠心耿耿的宦官,唯独缺的就是满腹经纶的谋士。楚王又是个心机有余而谋略不足之人,志大才疏,可想而知。火烧眉毛之际,也只好病急乱投医,问巫祝道:“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碎了的东西可以再粘合,绝了的天路也可以再联通。”巫祝道。
朝臣们议论纷纷,都在揣测着巫祝的意思。
忽有一人恍然大悟般喃喃道:“联通天路……难道要‘通天之灵’才能解?”
巫祝不置可否,而大臣们一下如一锅沸水一样躁动了起来。“通天之灵”四个字,倒是提醒了他们钟离云晦这个人。
“难不成要把钟离国相请回来?”
楚王听闻,大为光火。可不等他表现出自己的愠怒,世子却也开了口:“父王,此言不无道理啊……钟离云晦一离朝,天灾人祸就纷纷扰扰,不绝如缕……”
“此言差矣!”刘勋抢先了他们的父王一步,先行反对了他的世子兄长。他的病体和楚国的国势一样江河日下,可他还在努力地撑着,强提起精神。
世子知道他这弟弟是个愣头青,可也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百官面前公然顶撞自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提议迎回钟离云晦的声音越来越强,楚王心烦意乱,只得宣布散朝。
可他不得不承认,连他自己的心里也产生了一丝动摇——可耻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