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几天的“洗手洗澡”大会上，马腾举被折腾得头发长了半寸，人瘦掉一圈，工作组的组长老郝向着田有福，根本没有放他过关的意思，让女工作队员小魏做他的工作。小魏知道他是个直性子人，对他语重心长地说：“老马，你也看见了，村里的大小干部都得过关，连王大盛他们号称十家弟兄的那班子人都脱不过，多吃多占了的东西折房子卖东西也得退赔。就像在大队当保管的马得保和他在小队当会计的儿子，在大队关了十几天，顿顿还得家里人给他们送饭。父子俩硬着不说，结果让一块儿分了赃的人交代出来，自己反落了个从严处理，被组织上连党也给拆了，这事街上的人谁不知道呢？前两天保卫人员从他家拉走了私分下的一麻袋棉花、两麻袋玉米，还有两口袋谷子。”马腾举说：“小魏你就别说了，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的意思，你对我的性格还不完全了解呢！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的全是掏心窝子的实话！我从外面回来接任中堡的生产队长还不到两年，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我把心思都放在集体利益上，只想带领大家把生产尽快搞好，从来没沾过集体的便宜。”小魏说：“我想不可能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没有不犯错误的，这话毛主席也说过。你再好好想想，不管大小问题总得交代出点来，赶上这运动不交代点问题，不但是你过不了关，我们也得挨领导的批评呢！”
小魏每天缠着马腾举交代问题，自己明明没有占集体的便宜，总不能胡说八道硬往自己身上栽赃吧？可不交代点问题又过不了关。马腾举抱着脑袋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点问题来：有一次集体发完白菜剩下点，不处理眼看就要烂掉了，他便就和队上的保管说了一声，抱回去喂了自己家里的猪，加上田有福揭发他把集体的种子背回院里，进口的东西放到眼前没有不吃的道理，看见一次就难免多次。工作队经过研究，最后给马腾举定了个罪名——利用职权，明目张胆地私拿集体的蔬菜种子，给予停职检查的处分。马腾举心里窝着气，后胫上生了一个蜂窝状大疖子，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终于躺在炕上起不来了。这年马云龙刚满十二岁，借上队里掏大粪用的小平车，拉上父亲去县城人民医院看了好几次也不见效。马腾举的后脑壳大面积糜烂，最深处已露出了骨头，眼看人已经就快不行了，大舅张学正，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得知外甥病重过来看望。进门一看马腾举的脸色，老人家心里暗自吃惊，表面上却没敢露出来，握着外甥的手说：“孩子！听我的话，哪里都别去了，到舅舅家里，舅舅尽量给你医治！”又把英子叫到旁边，一语双关地说：“病情是明摆着的，如果你相信舅舅，明天就把他送到我那里，让我尽尽当舅舅的责任。”英子望了眼躺在炕上的马腾举说：“人都成这样子了，俗话说‘得病乱求医’，说来道去舅舅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只要我妗子不嫌他脏，我们是谢天谢地还怕来不及呢！”张学正说：“孩子，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到舅舅家里，还有什么话说呢！咱们啥话也别说了，明天就把人送过去。”英子安排吃过午饭，当天下午老人家就先回去了。
第二天已是腊月初二。英子问队里掏大粪的赵四保借上小平车，下面铺上褥子，和云龙两个人把马腾举从家里搀扶出来睡在车上，又给他盖上被子，让云龙拉上把他送到离拱极村十二里的张家堡。张学正有祖传秘方，经过几个月的精心治疗，腾举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转，第二年清明以后便基本痊愈。云龙又用小平车把父亲拉回家里，调养了一个多月以后，身体基本上恢复正常。英子悄悄地对云龙说：“人家别人当干部全都闹下世务了，你爹他当了几年干部什么也没闹下，反倒闹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又过了一年多时间，马云龙高小毕业。他们全班三十多个男女同学，没有一个考上县城的公办中学，大部分人都转到西堡村上了民办中学，也有少数人干脆退学不上了，中堡的胖大个子金生就是其中之一。这年春天，马云龙已是初中二年级了，星期一的上午，随着响亮上课的铃声，同学们都回到教室里坐好。时间不大，他们的班主任祁老师从外面推门进来。奇怪的是他不像以往抱着一沓事先备好的语文教材，手里只拿着一本红皮书。大家还发现祈老师今天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他走上讲台一言不发，在黑板上用粉笔重重地写下一行白字：“炮打司令部！”
祁老师写完转过身来，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盯着大家。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老师，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隔了一会儿，祁老师指着他在黑板上写出的字，用很大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接着，祁老师便开始慷慨激昂的演讲，他说：“我们中国出了最大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如果不把他揪出来打倒，我们的国家就有可能变成修正主义，并且说这个人就在共产党内部。”然后，他又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一个名字：“聂元梓”。祁老师接着说：“就是这个人，北京大学的革命领袖，大胆地写出了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号召大家‘揪出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毛主席他老人家看了以后亲自做了批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写得何等好啊！”祁老师的革命头脑像是被提前武装起来的，他挥舞着手中的红本本，整整一堂课，没有讲语文课本上的半个字，却讲了许多大家听不明白的特殊内容。当时，同学们虽然搞不清祁老师讲那些话的目的，却是感觉出来大气候有些不对。
大家糊里糊涂地听完一堂课的政治演讲，应着下课铃声目送祁老师走下讲台，同学们一哄而散走出教室。坐在前面的小个子男生郭宝良第一个发现：“你们看！”顺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见校院四面墙上贴出许多红绿相间的标语：“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从此以后，学校的上课时间就逐渐变得不正常了。学生们主动集中起来，到西堡村的地主富农家里翻箱倒柜，把翻出来的旧衣服旧书集中成一堆放火烧毁；回到学校找来梯子，把李家楼院房屋上的木刻砖雕全部捣毁，中院门前的两个大青石狮子也被砸得面目全非。西堡村的支部书记和大队长，原是被有关部门连续多年定为先进集体的模范人物，一夜之间就变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老师领着一群学生把他们从大队办公室揪出来，戴上一尺多高的纸帽子游街，走在前面的洪支书是个文化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得不敢抬头。跟在他身后的是郝大队长，因为西堡村是全县有名的先进集体，郝大队长便成为边坊邻村、人们说起来伸大拇指的公众人物，既然是人物，总是和一般人有区别的，郝大队长头上戴着高帽子，脸上还是乐哈哈的，他摇头晃脑任由不明事理的学生们胡闹，故意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此时的马云龙夹杂在学生队伍中，却没有兴趣凑这种热闹，他心里想的是下了学家里还有割草的任务，明天是星期天，又该去那里找有芦子草的地方。连着好几年了，最多过了清明家里就断粮了，父母亲每天忙着参加集体劳动，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全家人的生活就凭他和弟弟抽不上学的时间割些芦子草，送到牛奶场换点玉茭子吃。
随着全国农业学大寨运动的进一步发展，西堡中学改成民办农业中学。为了体现半农半读的教育方针，学校向生产队里要了几亩土地，还在校园里喂了猪养了蚕，给学生们定下割猪菜、打蓖麻叶子喂蚕还有拾粪的任务，前两项任务比较好完成，田地大了只要肯吃苦就行。最让人发愁的是拾粪，一下子出来许多学生娃子在路上拾粪，各村生产队里的驴马尽管拉也赶不上。同学们在路上争先恐后找驴粪，云龙和双平两人一起出来，云龙比双平腿快多拾了些，双平脸上便带出明显的不高兴。他们俩担着拾下的两半筐驴粪往回走，在通向村里的岔道口上，云龙从远处看见玉鼠担着箩筐，摇摇摆摆地从另外一条路上走过来。等玉鼠到了跟前，云龙见他筐内的粪已快满了有些奇怪，随口问道：“怎么你还能拾下那么多的粪？”玉鼠说：“今天走运气，不但是走对了地方，而且相跟的人也对，我们两个人都快拾满了。”“你和谁相跟着呢？”“咱们班里的王根根，我刚从家里出来，正好碰上他，我们就相跟上了。”马云龙听了有点不相信说：“就凭你那烂木腿还能跑过他去？”玉鼠笑着说：“你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遇王根根这样的人呢！我们俩相跟上就不用抢，他一直走在我前面，但他却一直忘不了照顾后面的伙伴，他在前面遇上二十个驴粪蛋给后头的人丢十个，三十个丢十五个一点都不含糊。因此赶到临回家时，我们两人箩筐内的粪一样多。”“那王根根呢？”“刚才我在路上拉了一堆屎落在后边，他前头回去了！王根根还告我说，他和谁相跟上拾粪都是用的这种办法。”云龙听玉鼠说完，觉得王根根这人真有意思。由王根根的品行，马云龙想到学雷锋的事上，拿王根根和雷锋相比，真正像雷锋那样的人他还没见过呢！王根根却就在眼前，因此，马云龙觉得王根根非常可爱。
当天下午，云龙和大贵、双平担着拾下的驴粪到学校交任务，“班主席”刘忠生把粪收了记上数说：“祁老师让我转告大家，交完粪以后全部回教室，有重要事情向大家宣布！”他们回去见教室里已坐了不少人，大部分同学全到齐了。祁老师腋下挟着一卷纸走进教室，大概是由于心情激动，脸色有点发红：“咳！咳！”祁老师清了清嗓子，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你们太幸福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你们这些革命小将是非常关心和爱戴的，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已经接见了三批红卫兵小将了。今天我要告诉同学们一个特大喜讯，毛主席他老人家要举行对红卫兵小将的第四次接见，经上级部门批准让我们学校参加。同学们，在此最幸福的时刻，请大家共同高呼‘毛主席万岁！’”。全班同学在祁老师的带领下心情非常激动，大家一起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接着祁老师又给他们讲了，这次进京接受毛主席接见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及参加接见的人必须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祁老师发表完他的政治演讲，把早已预备好的一沓纸拿出来交给“班主席”刘忠生，由他发放到同学们手中。发完表格，祈老师又特别强调说：“同学们，这可是关系到对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与不忠的大问题，你们一定要把自己的家庭成分和你们父母亲的历史，如实填写清楚，如有隐瞒，查出来一定严厉处分！今天大家回去先向各自的家长问清事实，明天是星期天，后天到校时把填好的表格全部交回来。”
马云龙对家里的情况非常了解。他们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爷爷又是烈属，只有一点所谓的不光彩是父亲在解放前当过两年国民党警察。和他最相好的双平，他父亲是个文化人，解放前不但是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军需，后来还给日本人当过翻译官。双平对云龙悄悄地说：“我爸爸和你爹都是历史上有点问题的人，咱们填表时不能把他们干过的事情如实填上。”云龙听了说：“老师和家长经常教导我们做人要诚实，怎么能做欺骗党和毛主席的事情呢？”云龙不听双平的话，把父亲马腾举解放前当过国民党警察的事如实写上去交了。隔了两天，陈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赴京参加毛主席接见的学生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双平却被毫无疑问地选上了。得知这个消息以后，马云龙的一颗热心突然变得冷了，他怎么也想不通，“革命”会把他这个“贫下中农”的后代、烈属的孙子排斥到门外，他遭受了和“地富反坏右”
子女同样的待遇，无情的社会给了他这个老实人一次沉重的打击。想到他的好朋友双平因为隐瞒了父亲的真实历史，顺利通过了学校的政治审查，去北京参加毛主席的接见，马云龙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他只是为“说真话与说假话”得到的两种结果愤愤不平。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发展，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正式拉开序幕，对于这次更大的革命行动，上面的政策特别放宽，除“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不能参加外，学生们可以自行组织串联队伍，活动目标，可以自由选定。听说高年级的不少同学们已组织起来，并选定了开往北京的进军路线。马云龙和一个班里的大贵、双平、玉鼠、还有比他们低一年级的小兔儿，总共五个人集中到一起，共同讨论为他们成立的战斗队起个什么好的名称。大贵提议叫“金猴战斗队”，云龙提出来说不如叫“飞虎战斗队”，玉鼠和小兔儿两人好歹不发表意见。双平说：“金猴战斗队”咱们学校高年级里已经有人叫了，听说别的地方叫这个名称的也不少，我想咱们还不如叫“雄狮战斗队”呢！马云龙说狮子不如老虎厉害，双平却认为狮子厉害，几个小家伙围绕老虎厉害，还是狮子厉害进行辩论。双平说狮子厉害的理由是，在当时同学们最爱玩的兽棋里，狮子就比老虎厉害。云龙却坚持他的观点，就说是老虎厉害，并进一步申辩说，老虎是兽中之王，而且又是飞虎，自然就更厉害了，飞起来的老虎别说是狮子，就是最厉害的大象也没办法吃掉它。争吵了好一阵子。除了双平，几个人都觉得云龙说的有道理，最后大家一致通过，决定就叫“飞虎战斗队”。因为大贵、双平、小兔儿他们三人已去过北京了，大家的年龄又都小，所以开发目标便选定离家较近的省会“龙城”。
几个人忙着进城让刻字社做红袖章，编好了路上用的宣传标语口号，从学校领了纸张，借回来油印机。由云龙和大贵两人分别执笔刻成蜡纸，大家忙碌了两三天，印制成尺把厚的一沓彩色传单，准备在路上沿途散发。各自的家长都为他们的这次“革命行动”提前做好了准备。英子给云龙准备的行李是一床绿色棉被，家里正好有姑姑早时给的一根军用行李带子。她还特意叫来街上的一个退伍军人，教会马云龙打包行李的方法——方正的行李上别着一双球鞋。英子让云龙把打好的行李背起来试试，往肩膀上一挎，真还有几分小兵的模样。有自己家里有的，也有向别人家借的，几个人都想办法穿了一件不大合体的绿上衣，右臂全戴上“飞虎战斗队”的红卫兵袖章。初冬季节，他们按照农村百姓“三六九出门不用问人”的讲究，选定农历十一月初三日上午从家里正式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