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在中原和江南甚至幽州，还都是炎炎夏日，酷暑难挨。然而在西北的原州，却早已是秋寒一片，凝霜飞雪。岑参曾有诗云：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既飞雪。
这年八月中旬，尕朵子率领一万铁骑，踏上原州的大地。此刻尽管还没雪花纷飞，却也秋凉阵阵。然而，这丝毫没有冲淡尕朵子的悠悠乡情。一踏上原州的土地，尕杂子就仿佛又回到昨天。那个美妙而残酷的童年，一下就在眼前展开。那是一个春天。那年的春天，同往年的春天一样，如同一个含苞欲放的小姑娘，明眸皓齿蹦蹦跳跳地来了。她的到来，为寒冷了一冬的原州，带来了丝丝绿意，点燃勃勃生机；为枯黄凝固的原野捎来缕缕春风，奏响了欢快的柳笛。西北的春，象它的秋一样，短的让你来不及品味、咀嚼，就匆匆而去无影无踪。在尕朵子的心里，唯有柳娘的花园，四季长春永不凋零。
他是在那个虽然短暂却生机盎然的季节，认识柳娘和她的花园。他跑了一里多路，跑到小山坡后去看新邻居。一地春光的院落中，穿戴整齐，疙瘩鬏梳理的油光闪亮，能把苍蝇滑一遛跟头的柳娘，坐在一个胡床上。她秀丽而妩媚的脸上，闪烁着热恋的姑娘方有的春辉。那双黑白分明被细碎的皱纹包围的大眼睛，灵活地转动着。脸上的表情随着转动的眼睛，不停地变幻着，忽惊忽喜忽庄严忽羞涩，棱挺的鼻子有力地翕张着，连耳朵都受惊的兔子般地挺立着。没有血色爬满藤藤蔓蔓的嘴巴，在喃喃地诉说着什么。
“你在干甚？吃甚好吃的呢，咋会那高兴？”尕朵子把用树枝柳条夹的篱笆墙，扒开个洞钻过去问。汪汪汪，一只小板凳大小的小巴儿狗，瞪着被黑一圈白一圈包围的黑眼珠子，冲着尕朵子叫，似在责备他有门不走钻狗洞。它一面叫着一面还用白眼仁翻他，好像有四只眼睛在瞪着他。“花花别乱叫，看把小哥哥吓着喽。”
柳娘娇柔地呼唤着。“谁是它小哥哥，咱是人！”尕朵子一边冲着长了四只眼睛的花花挤眉弄眼睛做鬼脸，一边对柳娘的不分青红皂白，提出抗议。“谁告诉你说你是人了？小孩伢儿黄嘴丫丫还没有煺净哩，咋能算是个人呢？”柳娘笑眯眯地说。“咱就是人！就是人！”尕朵子不喘气的抗议。
他真有点弄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总是不拿他当人？昨天母亲开辟菜园子，尕朵子也小驴拉偏套帮了不小的忙，累的他腿疼腰酸。晚上，尕朵子表功似地冲着爹娘喊着：“爹娘，咱累的腰疼。”娘笑叱：“去去去！小孩伢儿哪来的腰？七十二岁才长腰芽呢！”
现在，柳娘也这么说，实在是叫人丧气。不由尕朵子不高声辩白。“好好！你是人，是一个小大人。”柳娘妥协了，声音清亮温柔，如同一把春水、一缕春光。洗的人心里软绵绵，照的人心暖洋洋。“你在干甚？吃甚好吃的呢？”尕朵子又重复起刚才的问题。
“柳娘甚也没吃。柳娘是在看花儿哩！”柳娘缤纷满目，一腔纷芳，秀美的脸上一天写意地笑道：“尕子，你看柳娘这一院子的花，有多好啊！你看那菊花，黄的有御袍黄、金锁口、金孔雀、赤金盘、黄牡丹、金缨络、黄蜡瓣、黄金伞、荔枝黄、蜜西施、蜡瓣西施、大金球、金盘托桂、嫦娥奔月。你看那白的有玉球、水晶球、琼盆、白绣球、玉蝴蝶、一捧雪、劈破玉、白莲、雪光、银水、千手观音。红的有鹤顶红、火炼金、红绣球、锦鳞鲜、醉琼环、粉西施、海棠春、晚香红、娇容变、红罗伞、一捻红。粉的有雪青荷花、玉楼春晓、春风细雨、嫦娥舒袖、玉兰荷花。紫的有紫云飞舞、霞光四射、雪夜红楼、珠子盘龙、紫云万里。墨紫的有墨魁、墨荷、黑麒麟、紫荷、黑凤凰。杂色的有帅旗、泥金狮子、孔雀开屏、松林夕照、层林尽染。你再看那虞美人，又叫丽春、百般娇、蝴蝶满园春。你看它聪明秀丽翩翩飞舞，像不像一群蝴蝶在扇动翅膀？尕子，你再来闻闻柳娘的兰花，你闻闻这十三太保、十八学士、铁骨丹青，闻闻这绿云、翠盖荷、天兴梅、绿英。尕子，你闭上眼睛闻，兰花是天下第一香，不要看，用心去闻。”
在柳娘的描述指点下，一个色彩斑斓五彩缤纷，花花绿绿花香四溢的花园，呈现在尕朵子的心里。他瞪大眼睛、展开鼻翼，去看去闻。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院落，嗅到的是干燥刺鼻，略有一丝潮湿气息的空气，他忍不住地问：“花在哪啊？”
“花在柳娘心里。”柳娘笑面如花地回答尕朵子。“净瞎说！”尕朵子不满地努起嘴。
咯咯咯，柳娘乐了，欢笑着说道：“傻尕子，柳娘是个瞎子，可不就是瞎说嘛。不过，也不完全是瞎说。心中有花，眼中自然有花，心中无花，春色满园你也看不见。”
明媚的春光里，柳娘狭长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笑声，狡赖地滚动着。说这样的眼睛是瞎子，打死尕朵子也不能让他相信。尕朵子不依不饶地说道：“瞎说瞎说瞎说！大睁着眼睛说瞎话！”
“好好好！算是柳娘瞎说，行了吧？你怎没去放羊干活儿？”柳娘偏着脸对尕朵子侧目而视，似要用耳朵看他。尕朵子蹲下身，抚摸着咬他裤腿脚的四眼花花，告诉柳娘：“咱爹娘不让咱放羊干活儿，让咱读书练武，说长大了报效国家。先生和师傅还没有请来呢，就让咱自己玩了。”柳娘笑容可掬地说道：“读书好，练武也好，学文习武，货卖帝王家。现在没事，你帮柳娘种花好不好？现在种还不晚，不用几个月，鸡冠花、一串红、月季、雁来红、翠菊、夜落金钱、飞燕草、醉蝴蝶、牵牛、百日红、菊花啊！好多好多花就都开了。一院子的花，招来一院子的蝴蝶、蜻蜓和小蜜蜂，你说好不好？”
尕朵子对花没什么兴趣，不过真能招来一院落蝴蝶和蜻蜓，确是挺不错的。于是，他便点头答应了柳娘。不过他还没来的及实现诺言，便被一阵柳笛声拉跑了。激扬清脆的柳笛声，在灰黄枯燥的原野上，撒下漫天的青葱碧绿。尕朵子等不及柳娘的繁花似锦的秋收，一阵风似地追逐着这春天的、羊角葱般的绿意去了。在他身后传来四眼花花不满的狺狺声，似在责怪他言而无信。
绿莹莹水汪汪的柳笛声，勾去尕朵子一个春天，待春天嘎然而止令他怅惘若失时，柳娘的花已生根发芽一院葱郁。常来常往，尕朵子竟然不知柳娘的花是怎么种的。夏天来了，柳娘的花开了，凤仙花，天人菊、蛇目菊、霍香蓟、万寿菊、茑萝、美女樱、菊花等竟相开放。凤仙又叫指甲，开的花有红色、紫色、黄色、白色，千姿百态万紫千红。扶桑有深红、粉红、黄、白、青好几种。
据说红色的最好，又叫朱槿，色泽深红，大如蜀葵，有蕊一条，跟花叶一样长，上缀金屑，太阳一照，鲜艳如火。各色花卉不能让尕朵子喜欢，可也不令他讨厌，烦人的是那些爬山虎，它挡住了尕朵子进出柳娘家的道路，阻断了他的捷径。爬山虎爬满蓠芭墙，柳娘说它大名叫薜荔，又叫巴山虎，生长在石头上叫石绫，长在地上叫地锦，爬在树木上叫长春。
尕朵子家和大多数邻居，都是获罪朝廷或官府，被发配或贬到这里来的。这年春天，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上了白杨和柳树，勤快和困难人家，都在自家的院落里开辟菜园子。柳娘不种杨不栽柳，更不种菜。种花之外，柳娘种杏树、桃树、李子树还有樱桃。柳娘告诉尕朵子说：“尕子，樱桃好吃树难栽。樱桃又叫荆桃、含桃，叫鸟喜含，又叫崖蜜、蜡樱。蜡樱是黄色的，还有朱樱是赤红色的。开春开花，繁英如雪，喷香如蜜，结的果实有朱红色紫红色蜡黄色。成熟时得时时守护，不然就叫小鸟偷吃光了。”
尕朵子没有见过樱桃树，可他吃过樱桃，不喜欢它那种娇滴滴的香气和甜腻腻的味儿。更关心杏、桃和李子。柳娘说：“桃三杏四梨五年，等着吧，再等个三、四年，就什么都能吃上了。”等三四年，牙不都得馋掉喽。尕朵子恨不能用手拎着树叶的耳朵，让它快快地长。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尕朵子的牙开始陆陆续续地被馋掉了。
尕朵子找柳娘算帐，让她赔他的牙，柳娘乐了，乐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乐，乐的直哎哟，捂着肚子哎哟着说道：“你个小无赖，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当官的好材料。”柳娘止住笑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尕子，这是换牙，这些小奶牙全掉长出新牙，你就是大小伙子了。尕子，记住，把下边掉的牙扔到房上，把上边掉的牙都埋到土里，这样牙长得又快又好。”
尕朵子记住了柳娘的话，把下边掉的牙齿都扔到房上，把上边掉的牙齿都挖个坑埋藏起来。果然长了一口好牙齿，个个颗粒饱满洁白如玉。在长牙齿的日子里，尕朵子每天都能听到柳娘讲述各种瓜果梨桃，每天都咽一肚子的馋涎和口水。
据柳娘说，桃为五木之精，趋吉避邪，能制百鬼。桃花有红的白的粉红的深红的。其中日月桃一条枝叶上有红白两种花。王母桃，又叫昆仑桃，冬天熟，熟时里外通红。巨核桃，下霜时开花，大暑才熟。金桃是金黄色的，雷震红非得下过雨，雷震后才红。
另外还有鸳鸯桃、银桃、李桃、雪桃、水蜜桃、油桃、新罗桃、扁桃、鹰嘴桃、饼子桃、墨桃、白碧桃、胭脂桃、人面桃，人面桃又叫美人桃。柳娘说过桃又开始说李，她说：“李子树开小白花，一开花，就像下雪一样银装素裹，冰雕玉琢。李子分紫粉、小青、白李、杏李、马肝、牛心、扁逢、鼠精、朱李，这些还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有青宵、御黄、均亭、夫人，御黄个大肉厚核小，非常甜美。均亭紫色个大，比蜜还甜……”柳娘懂得的真多，听她说话，就像吃了水蜜桃香水梨 一样。
当然了，能亲口吃上，肯定更好。那个冬天，尕朵子喝凉水，都每每喝出瓜果昧来。于是，尕朵子满含口水，由冬等到春由春盼到夏，眼望着君子兰、仙客来、天竺葵、水仙、瓜叶菊开了谢了，送走了郁金香、金盏菊、风信子、花毛莨、虞美人、雏菊、金鱼草、飞燕草的芳香，迎来石竹、花葵、天人菊、醉蝴蝶、福禄考、茑萝、霍香蓟、待霄草的笑脸，各种果树还刚出生的小马驹一样，四肢颤抖，努力地站立伸展。尕朵子真怕自己刚刚长好的牙齿，又一次被馋掉喽。
柳娘滚动着大眼睛，一脸狡赖、信心十足地对尕朵子说道：“尕子，你个小馋猫，别怕。这次的大马牙，最快也得五十年后才掉呢，无论如何，你也能吃上柳娘种的果子。”
望着这熟悉的土地，嗅着记忆里的芬芳。尕朵子的眼睛潮湿了，禁不住地心潮奔腾感慨万千。他恨这块土地，却又魂牵梦绕地牵挂这块土地。他要打听娘和妹子的下落，要见见杏儿和她的家人，他想羞死他的见风使舵见利忘义的丈人和大舅子，他更要找到柳娘。如果没有柳娘放他逃生，他早已成为一堆泥土，一堆小小的、无声无息的泥土。
多少年来，尕朵子忘不了这块土地，是不是因为柳娘的缘故？柳娘真是一个瞎子，可她说：“我只是眼睛瞎了，心不瞎。你们真要害这尕子，还不如我个瞎子。”
柳娘说这话时，尕朵子正被丈人郑文宝捆绑在柴房里。丈人和舅子准备把他送交官府领取赏钱。尕朵子分不清也不知道，柳娘是恩人抑或是恋人。或许是柳娘对生命的热爱，让他对这片土地，保持着浓郁的依恋？以尕朵子的才学和知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着这片广阔的原野，高呼：“原州，咱回来了！”
牛栏寨，前面就是牛栏寨，是尕朵子童年生活过的地方。立在一个无名山峰上，尕朵子遥望着牛栏寨。俏立在尕朵子身后的骨匹芦花，轻声问：“那里，就是你的家吗？”
尕朵子静默。芦花又问：“尕朵子，那里就是你小时侯过活的地方吗？”
尕朵子嘶哑着嗓门儿，声涩如锉地说道：“是。芦花，你说，咱应该把他们都杀光，还是应该救他们一把呢？”“谁？杀谁？又救谁？”芦花打了个冷战，起一身鸡皮疙瘩。
“除去柳娘之外，所有的人。”尕朵子的声音，从天外飘来。这两年，陇上、原州、陕西尽皆大旱。可课捐杂税，却有增无减，人民已经活不下去了。对于眼前的牛栏寨，尕朵子可以让这里的人生，也可以让他们死。想让他们死，用不着进攻，只须将此寨团团围住，用不上十天八天，大多数人就会饿死，直接进去收尸就行了。因为此刻，牛栏寨的人们，是靠出寨挖野菜打猎采集植物或剥树皮活命。现在，牛栏寨人的生与死，就取决于尕朵子的一念之间。“为甚？他们不都是你的乡党吗？”芦花哆嗦着不解地问。
尕朵子苦笑道：“是啊，是乡党。就因为大家是乡党，才更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嘴脸。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咱保证不会想着要杀死所有的人。因为，你一眼望去，全是良善的百姓，怎么会想到要杀光他们呢？可在这里，咱知道，他们良善的面孔后面，是多么丑恶无情和可怕。当他们需要你的帮助的时侯，可以跪倒叩头叫你爷爷，可当你讨饭到他们家门口时，他们宁肯把剩饭剩菜倒给猪狗吃，也不会给你吃。因为，猪可以杀肉吃，狗可以看家护院，而你能为他们做甚？你只能占了他们的便宜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说的也太可怕了，其实、其实人还是善良的多……”芦花不坚决地嗫嚅道。
尕朵子笑了，笑的很难看，他嘴角抽搐着道：“芦花，咱敢跟你打赌。不信你装成要饭的进牛栏寨试试，咱敢保证，除去一个漂亮的瞎女人，能把碗里的最后一口食物给你，其他的人绝对不会从碗中挤出一口汤给你。如果有人肯给你一口汤，咱就去打别的寨子，抢粮食给牛栏寨的人吃。若是没有人给你一口汤，咱们就把柳娘接出来，然后把寨子一围，饿死他们算了。”
芦花叹息道：“你太残忍了吧？咱们不光是探路打先锋的，你不是说，咱们要在你的家乡风风光光地成亲，气死那些混蛋嘛。你把他们都饿死了，谁来给你捧场，谁来羡慕你的风光？”尕朵子切齿道：“是啊，这是咱做了二十年的梦。可咱一踏上这块地就改主意了。咱们的大喜事，为甚要给他们看？只要把柳娘一人接出来，让她一个人为咱们高兴和祝福，就足够了。别的人，咱恶心他们。”芦花咬牙说道：“那咱进去试试。若无人给咱一口汤喝，咱随便你怎么处置他们，若是有人从他活命的碗中，给咱挤出一口饭，咱就不许你祸害他们了。怎样，答应不？”尕朵子道：“柳娘给的不算。”
骨匹芦花道：“行，咱们打手击掌。”尕朵子同骨匹芦花伸出右手，连击三掌。
李知白受命后立刻起程前往契丹。这些年，他几乎每日都走在平夏至契丹的路上。进贡、报捷、讨封、谢赏、告状打嘴巴官司，成他日常生活的全部。后人有句名言：弱国无外交。但在李知白这并不适用。同契丹相比，夏国是弱小的，但做为夏国的使臣，李知白却是强大的。因为，仅他个人而言，在几年前，他已经赢得了对手对他的尊敬。
李知白从弱冠之年起，就担负起与契丹通使的责任。现在，他已经步向而立之年，由一个锋芒毕露的年青人，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外交大臣。李知白是党项人的另类，少了几分党项人的强悍，多了几分汉人的机敏。英俊的脸庞上，泛着古铜色的光芒。那上面，踏上了岁月的脚步，撒下了大漠风霜，飘荡着不屈不挠的傲岸。一双长腿由于多年骑马坐车，变得有些罗圈，走起路来，有点左右摇摆。从他第一次咆哮契丹宫廷后，他便得到了一个绰号——西北强牛。这是萧太后亲封的，可以作为一个绰号，也可以视为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公认的品格和气节。契丹人都知道，让李知白死容易，让他弯腰不能。
现在，这个西北强牛，又一次上路，去契丹的宫廷上。去耕耘，去收获。任务很明确，必须让契丹人相信，宋朝准备消灭夏国，夏国所作的一切，都是被迫的。如果契丹不出兵，去威胁宋朝，去攻打宋朝，夏国就完了。夏国完了，契丹将失去一条有力的右臂。事情就这么简单，却又很难、很难！掩盖真相，颠倒黑白，用舌头和智慧，取得自己想取得或必须取得的东西，就是他李知白的使命。
或许，这也是所有外交大臣的一个特殊使命和任务。马背上，李知白仿佛是睡着了，摇摇欲坠，却又摇而不坠。随从们都知道，他在思考。长年累月的行走生涯，让李知白学会了在马背上思考和睡眠。也只有在马背上，他才能很好地思考。怎么办，如何才能让契丹人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完美地完成使命。是李知白在思索也必须思索的问题。使节的使命，往往只有个框架，具体如何完成，就看使节的个人能力了。
人们都知道，使节就是有执照的间谍。同间谍不同的是，就是一明一暗，一个往往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一个则常常会不了了之。除此而外，他们的任务基本上是一样的，艰险程度也没有大的不同。大多数情况下，都要独立思考，独立自主，独立完成任务。预定的假设和猜测是一回事，而实际情况往往又是另一回事。更多的时侯，面对突发性事件、意想不到的事件，就得看个人的应变能力了。
深秋，苍茫的原野，已经进入收藏季节。的的的马蹄声，敲击在黄河北岸上。寒风中，一阵阵均匀的鼾声，随风飘起，马背上的李知白已然昏昏入睡了。这是党项人的本领，在马背上睡眠，比在大地上还香甜，且绝对不会掉下马背。随从们笑了，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只要李知白一打鼾声，就说明他有主意了。果然不出随从们所料，在遥遥望见韩德威西南招讨使的行营时，李知白的鼾声嘎然而止，从马背上翻身滚下，钻进了使节的马车里。
李知白虽然在契丹朝廷上，告过韩德威的刁状，但韩德威并没有计较，吠非其主嘛。况且某种程度上，敌人的攻击，才是最好的褒奖。正是李知白的攻击，使得韩德威在大辽更加重要，声名大振。同时，两人又有着共同的爱好，对汉文化的仰慕和追求。敌对加爱好，令二人成为最好的朋友。李知白每次出使契丹，都要路过韩德威的行营，只要韩德威在行辕，就要同他盘桓数日。痛饮一回，畅谈一番，才送他上路。
这天，李知白钻进马车对随从道：“看见契丹大营有人出迎时，就赶紧绕道而行。”随从们应命，刚要传令下去，李知白灵机一动又道：“不行，不行，现在就绕道而行。”随从们便打马向北面的荒野走下去。这里天高野阔，一望无际。数里之外，所有的景物便一览无余。李知白一行偏离道路，一路向北而去，走不多远，就见韩德威行营里，一队人马追赶过来。追兵远远地就喊叫：“是夏国使节李知白李大人的车马吗？请停车！”
使节的随从们，那都是千挑万选的精灵鬼，什么事情，用不着特别交待，也不用事先排练，随机应变，临场发挥，就会做的天衣无缝。李知白一钻进马车，又吩咐绕道而行。随从们就明白个八九分了，当时听到追兵喊叫，还急急忙忙地又向前赶了一段路，方才极不情愿地停下来。追兵领头的是韩德威的中军官韩虎子，他远远地就嚷嚷：“李狗子，你眼睛让鹰啄了还是放屁跑了气？这眼看着就到家了，却过门不入，你什么意思？”
李狗子是李氏旁支，李知白的卫队长，同韩虎子是朋友。平常跟韩虎子一见面，就斗就掐，打嘴仗逗闷子。这会，他又摆手又摇头地打着手式，让韩虎子噤声，指着马车又努嘴又挤眼。韩虎子明白了，这是有事，便收起嘻笑，驱马至车前翻身下马，朗声道：“大契丹国西南招讨使韩德威将军麾下中军官韩虎子，拜见夏国使臣李知白李大人。”
马车门帘一掀，李知白出来，满不情愿地下车，一面还礼一面笑道：“是韩中军官，惭愧！下官本欲绕过贵军，结果还是被你赶来。”“使节大人，为何要绕过咱们？是咱们上次招待不周，还是哪里得罪了大人？咱家招讨使韩大人，对使节大人可是思之若渴。”李知白苦笑道：“中军官休怪。本使节何尝不想见韩大人，只是，只是有些无颜相见。”
韩虎子奇异地问：“大人，这又是为何？”李知白叹道：“嗨！一言难尽。好了，韩中军，请回去上复招讨大人。就说李知白失礼了，待差事办好后，回来定当登门拜访，一面谢罪一面痛饮三百杯！”韩虎子道：“大人，差事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眼瞅着天就要黑了，过了行营就错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依咱之见，大人还是歇息一宿，明日赶路。”李知白吞吞吐吐地道：“虎子，不是急不急的事，实在是，实在是咱们没脸也没心思，嗨！不说了，回去转告韩大人，待知白回来，一定登门拜访，谢罪。后会有期！起程！”
李知白将一团云雾抛给韩虎子，拱手告别。韩虎子眼见李知白一行肃然而惨淡地上路，愣怔了片刻，飞身上马，打马如飞地奔回行营去了。李知白一行急急赶路，走不多远，韩德威便亲自追赶上来，一边纵马如飞地追赶，一边喊叫：“停车，停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