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的侍女名唤绢儿,生得极美貌。若是投胎在大户人家,阳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定然落到她头上;又若是在别家,也能做上妾室。偏偏我们少爷不爱美色,也不知怎地,就是不喜欢这绢儿姑娘。”
“既然不喜,为何还要留在身边?”
“这便是夫人的高明之处。”婆子由衷钦佩道:“放一个美貌的婢子在少爷身边,能断绝姿色不如绢儿姑娘的婢子攀上枝头的念想;偏偏少爷不喜欢她,她也没有耽误少爷学业再兼扰乱后院的机会。”
“如此一来,那绢儿姑娘不是?”
屠四娘沉吟道。绢儿在颜府毫无地位,谁都能使唤她。
“可不是么?”婆子道:“虽是少爷的贴身侍女,待遇却和外援扫洒的小丫鬟无异。夫人也只把她当杂役使唤,自己的下人不想做的,都推给她做了。”
“不过……你们内院妇人难得出一趟门,去承德观并非苦差,为何推给绢儿姑娘?”
婆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少爷近来与苏家议亲,夫人对那苏小姐喜欢得不得了,说什么也要将儿媳娶过来。只待颜少爷点头,便要将婚事速速办了。”
屠四娘顿时领悟。“噢,颜夫人与她的婢子一同赶制新婚用的物用。”
询问至此,屠四娘自觉收获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颜均之的侍女,绢儿。
待问清绢儿所在,屠四娘又问了一句:“大娘你先前说颜夫人等着颜公子点头,莫非他不同意这桩婚事?”
婆子顿了顿,张嘴欲言,随即却又喃喃道:“我不知道……主子的心思,做下人的怎能妄自猜度?”
“大娘,此处并无外人,你便说实话。”屠四娘直觉其中另有文章,换了张和煦面孔,笑道:“况且此事与本案无甚,我仅是问一句罢了。”
屠四娘女伴男装,容貌俊美非常。那婆子沦陷于屠四娘笑容之下,低声道:“我也就是听内院服侍的姑娘说过,少爷不愿与苏家结亲,一月来被老爷夫人训斥过好几回。”
“为何不愿结亲?”
“少爷不是死过三个未过门的妻子么?他心肠好,许是不愿牵连苏家小姐。”
那倒未必。屠四娘心中想道,这或是仅是……颜均之不愿结亲。
“颜公子以前也是如此回绝各桩亲事?”
“那倒不是。”婆子摇头:“少爷对另一桩亲事颇有期许,据说与前任知府的千金也走得近。其后两桩亲事,少爷虽是不感兴趣,也未回绝。直至四年前第三个未过门的妻子殒命,他大病一场,此后才不议论亲事。”
这倒与坊间流传的说法一致。大概坊间的流言,就是从颜家下人口中传出去的。
但屠四娘不愿意相信。那么薄情的人,怎么因为好心而耽搁了自己?
可是……薄情么……
屠四娘耳边回响起宰宣海之言:“那颜均之也因命案深受其苦,不知你为何这般厌恶他。”
她的思绪忽是陷入迷雾中。
那种厌恶,那份薄情的印象,从第一眼起便产生了。仿佛就像……从娘胎里带来。
对了……娘胎!
屠四娘脑中忽然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
犹如开闸之洪,匆匆淌过,下一瞬又不复记忆。
疼……
屠四娘腹部忽视传来细微痛楚。
虽是细微,却无法让人忽视。
屠四娘一手按着腹部,匆匆进颜府内院去寻绢儿。
一进内院,她又是一怔。
一花一草,一桥一径皆历历在目,恍如梦中所见!
屠四娘先前在外院,对颜家府邸便有莫名的熟悉感,内院景色的冲击则更为剧烈。
她觉得自己似乎更熟悉此处。
她按着腹部匆匆行走,身子越来越疼。
而后,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厌恶颜均之。
因为每一次见到他,体内便似有悲鸣!
将那不舒适之感放大数十倍,便是现下的腹疼!
待见到绢儿,屠四娘第一眼便知道,她并不喜欢这名颜家仆人口中的可怜女子。
她甚至厌恶这个说上一句话便要做出垂泪状的女子。
她对绢儿的厌恶,比对颜均之更甚。
房内,屠四娘一拍小几,厉声问道。“绢儿姑娘,你昨日去承德观,到底有无遇上苏家小姐!”
她注意到,绢儿房内虽不如阳城其他大户人家的高等侍女富丽,颜府却还保证了她作为颜均之贴身侍女的待遇——单人独住的一室、桌椅床被虽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
那么,颜家至少并未虐待这女子。即便被使唤,也是她的命,又装什么可怜!
绢儿怯生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心知这女子就是昨日颜均之与紫荆提及女捕快。
她生得那样貌美,剑眉凤眼,唇若点朱,一身英气比起紫荆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说紫荆是铮铮的奇石,却已被岁月磨润了棱角,这女捕快便是如出鞘的宝剑。剑身青霜凛凛,偏偏剑柄上还系着一段红绡,凭添三分旖旎。
为什么近来出现在少爷身边的女人,尽是这等风姿?
绢儿妒意一起,却又自觉落了下风。
心中焦灼,声音便细弱蚊虫。
“捕快大人,婢子当真想不起来……”
屠四娘又是一声厉喝。胸中恨意翻滚,腹中剧烈作疼。却不明白——这一切到底因何而起。
“怎会想不起来!莫非你得了失魂症?偏偏丢失了去承德观的记忆?未免太过凑巧!”
“可是……婢子真的……”
屠四娘冷笑一声:“昨日上午,苏家小姐也去过承德观。”
“哎?”
“你记不起来的,怕是与苏小姐相遇之事吧。”
绢儿一惊,脑海中那抹剪影,却逐渐清晰起来。
你叫绢儿?
随着腰间配饰叮咚作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越靠越近。
你这般美貌的婢子,看着都刺眼,均之身边不需要你。
那年纪十五的少女笑颜如霜雪,寒意刺骨。
你这手,比大家闺秀还好看。可惜不过是婢子,太素净了些,不如我来替你画些花样子。
语气何等天真无邪,眼中却是与清丽容颜格格不入的妒恨。
反正日后我会嫁入颜家,你若是识相,须得安分些。若是将我伺候舒心了,说不定我能为你指配个管事。
何等狂妄的女子,还未嫁入颜家,就以女主人自居清理内院。她敢下狠手,不过是清楚我不得少爷欢心!
绢儿无意识地抬起手,抚过臂上伤痕。苏秋华伤她的原由,未必是要警告她安分。这苏家千金的面若桃李心似蛇蝎,不过是妒忌自己比她貌美!
屠四娘也注意到绢儿手上伤痕,拧眉道:“是何人将你所伤?”
绢儿喃喃道:“苏秋华……”
“苏小姐?”
屠四娘一惊,单手扣住绢儿右臂。只见绢儿凝脂一般的肌肤上,道道红痕已消了些许,伤痕正中有隐约可见细线似的痕迹,为金钗等利物留下的伤口。
而且,伤口颜色尚且鲜艳,确为新伤。
屠四娘立刻想起,苏秋华尸身上,那一道道红肿的痕迹!
“捕快大人,拜你所赐,我想起来了。”绢儿细声道:“昨日去承德观,我见过苏小姐。她因婢子出身卑贱而百般羞辱于我。”
“后来呢?”
屠四娘暗自吸了口气,勉强平定心神。
这个绢儿竟真的有问题!
“可是婢子能耐她何?”绢儿神色倒是坦坦荡荡:“她是颜家未来的主母,我是低贱的婢子,只能忍气吞声。苏小姐将婢子羞辱够了便径自回家,我办完差也回到此处。”
“你可知苏小姐昨夜殒命,尸身上尽是红肿划痕?”
“划痕?”
“那伤口,与绢儿姑娘臂上的伤口很是相似。”
屠四娘慢悠悠道,而后板起面孔。
“苏小姐尸身上的异状,绢儿姑娘定然不能解释。”
“我确实……不明白。”绢儿垂下眼,嘴角隐隐泛起一抹笑。
她虽未曾听颜均之提及苏秋华尸身有异,却在得知此事后颇是快意——这大约,是报应罢。
谁伤了你,你便还回去。
谁欺侮你,你也还回去。
因为,你有这本事。
绢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几句。
烛影闪烁。暗夜之中,说出此话的人,面目隐藏在烛影的阴翳中。
他又是谁?
绢儿扶住头,发现记忆之中,缺失了太多部分。
屠四娘观她异状,只当是做贼心虚,正色道。
“你定然也不知道,她的死与你有何关联。”
“的确。”
“所以你今日要随我一同去衙门,慢慢想。”
这便是要将绢儿收押。
“不!”
绢儿听出屠四娘话中深意,脸色一白,退了几步。
“我……我并未加害苏小姐……”
末了,却又莫名生出一分心虚。
谁欺侮你,你也还回去。因为你有这本事。
温润中透着冷意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屠四娘不为所动。“绢儿姑娘大约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如此一来,只能请你回衙门,慢慢想。”
言罢,屠四娘单手扣住绢儿右臂,将她往屋外拉扯。
“我、我不去!”
绢儿厉声尖叫。
关于衙门中种种可怖的传闻,在绢儿脑中一一浮现。她凭本能察觉到这女捕快并不喜欢自己,若是进了大牢,还有活路么!
“放手!我不去!”
凄厉叫声惹人心烦,屠四娘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腹中疼得愈发厉害。心中的不耐再也无法掩饰,她咬牙将绢儿拖出屋外。
此时,屠四娘耳边响起暴喝。
“住手!”
颜均之与他两位友人赶了过来。
“请问屠捕快,我家婢子犯了何事,须你这般对待她?”
颜均之面容冷若寒冰,顾庭灿亦是好死不死补了一句。“捕快兄弟,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对待一个弱女子,不是丈夫所为。”
屠四娘心中厌恶未平,这些话更是火上浇油,冷笑一声,道:“颜公子昨日也见过苏小姐遗体?”
颜均之一怔,不知屠四娘为何突发此言。“那又如何?”
“绢儿姑娘好歹是你的贴身侍女,她臂上有伤,你应是不至于未察觉。”
“这又和苏小姐有什么关系?”
屠四娘一扯绢儿右臂,将她伤口明明白白曝露于众人眼前。
“这伤痕颜公子不觉得眼熟么?你却瞒下此事!”
“那是……”颜均之语塞道。
自昨日得知绢儿的伤痕并非颜夫人所致,他也曾疑心过绢儿的伤来得蹊跷,却怎么也无法将此事与苏秋华尸身上的伤痕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