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谷物、聘酒。满满几箱物什落入了颜家大厅。
虽是冥亲,苏老爷疼惜爱女,为回应颜家聘礼所准备的财物,与别家大户嫁女——当然是嫁活人——并无差别。
如此看来,明日苏家抬进颜家的嫁妆,只会多不会少。
即使如此,颜老爷也开心不起来,只叹着气嘱咐下人将聘礼抬到苏家。而颜均之深知这一门冥亲已经伤了父母的心,更不忍颜老爷再为此事操劳,守在一旁不时帮把手。
这般情形,落入屠四娘眼中,只让她觉得刺眼。
她冷哼一声:“做贼心虚。”
颜均之顿了一顿,只当作没听见。尽管屠四娘对他不怀善意,他却已知道这捕快是名女子,自然不能与女子太过计较。
容睿和与顾庭灿却听不下去,指着屠四娘异口同声道:“你这人怎么说话!”
屠四娘上前几步,压低声音,用只有这两人听得到的语量说道:“苏小姐之死若是与颜家无关,颜家不会应下这门亲事;若不是心怀愧意,便不会上心地操办亲事。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过于露骨的恶意,让容睿和瞪起乌溜溜的眼珠子,憨憨道:“捕快兄弟便是说,这么做不对?”
“不……”
不等屠四娘答话,容睿和忽是“啊!”了一声,面露钦佩。“我明白了!捕快的意思是,苏小姐之死尚未有定论。颜家为了避嫌,理应死不认账,让此事一拖再拖。衙门一日不断案,苏小姐便一日不能入殓。届时苏家说不定怕苏小姐尸身毁坏,为求苏小姐早日安息,草草办了丧事,自然也不会去求什么冥亲。如此一来,颜家说不定还能从这桩人命案子里脱身?”
“我并非此意!”
“捕快兄果真聪明绝顶。”容睿和面上浮起憨厚笑容,方方正正施了一礼:“我这便将你的意思告诉均之,他定然会感谢你为颜家想出此等妙计!”
“歪理!”屠四娘气得跺脚。
这少年不简单。她因他稚气未脱的容貌而轻视了他。不过,颜均之的朋友,又怎么会简单。
容睿和打胜了这场嘴仗,胸中浊气稍是畅缓,却也知道那捕快不能继续得罪,否则受罪的还是颜家。微微一笑,缩起双手做旁观状。此时却听顾庭灿道:“捕快兄弟,你这样不对。”
屠四娘不知颜均之的另一名损友又打算出什么招。
“你道睿和说的是歪理,又怎会察觉不到自己所说的也是歪理。你既然认为睿和所说的是歪理,你自己所说的也便是歪理。你却只指责睿和所言为歪理,不肯承认自己的歪理。男子汉大丈夫这般行事,也小气了些。”
顾庭灿拉着长脸,一板一眼地下了定论。
于他自己而言,他是将容睿和与屠四娘各打五十大板。却让容睿和听得肩膀不住耸动。
片刻,容睿和终是憋不住气笑出声来。
顾庭灿的确是个妙人!他与颜均之没有白交这个朋友!
顾庭灿的确是个妙人!他与颜均之没有白交这个朋友!
“你你你……你们都住口!”屠四娘烦躁地塞住双耳。
她错了!她不该去挑衅大恶人颜均之的朋友!
顾庭灿仍不放过她。“你怎么半点听取旁人意见的气量都没有。瞧你脸长得像姑娘一样好看,性子也和姑娘一样小气。”
屠四娘对这书呆子无话可说:“我当然长得好看!”
性子小气又怎样!本来就是姑娘!
顾庭灿正色道:“纵是长得好看,也不可因其姿色而骄傲。况且你一个男人,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
“够了!不听!”
屠四娘一跺脚,被追赶般地逃向了颜均之。“颜公子,我这便惊扰贵府,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言下之意,便是她要开始搜府。
颜均之将好友那边的动静看在眼中,忍笑正是忍得辛苦,赶紧颔首:“颜捕头便自行行动罢。我们颜家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顿了顿,他想起昨日绢儿的异状,又觉得有必要提醒公门中人。
“此外还有一事,颜捕头可探查过东郊的承德观?”
“承德观?”
屠四娘奇了一声,立刻知晓颜均之意有所指。
天理门为道门中人,纵使门徒在尘世间活动,落脚之处也多为道观。因而,道观是衙门最应留意的对象。
这个道理屠四娘如何不知。实际上,四年间宰宣海也遣人去查过承德观,那一处道观唯恐受天理门牵连,行事十分稳妥,只有四五个道士主持观中事物。勿说被妖道占据,他们就连游方道士都不加收留。
“承德观并无不妥。”
屠四娘自信满满道,末了脑海中忽有灵光一闪而过:“对了,昨日我听苏家的人说过,前日上午苏小姐去了承德观求灵药。”
“苏小姐也去过承德观?”
颜均之吃了一惊。苏秋华不但去过承德观,还是前日上午。
这与颜夫人前绢儿去承德观的时候相同。
那么按理说,绢儿应与苏秋华在承德观遇上。但依昨夜绢儿之言,她入了承德观,竟然记不起遇到了什么人。
莫非,是遇到了苏秋华,而后失却记忆?
那么承德观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屠四娘见颜均之神色有异,狐疑道:“莫非承德观真有文章?”
颜均之点头,继而摇头。“我只是觉得,既然要查天理门的案子,不应漏过这附近的道观。”
若是将绢儿昨夜的异状说出来,阳城衙门绝不会漏过承德观这一处疑点。但颜均之暗付,屠思良不知为何对他厌恶至深,他大约也不会放过绢儿。
罢了,若是这捕快听不进他的话,他也打算自己去查。
“原来如此,颜公子心细。”屠四娘道,毕竟颜均之提醒了她一条线索,她强将厌恶压下,由衷道:“多谢提醒,我近日会去查承德观。”
颜均之不再多言,心中却在想:他也许赶紧带上紫荆,赶在这捕快之前,去承德观查一次。
毕竟屠思良是公门中人,承德观则为道观,寻常人看不出异常的东西,道观中人或许能看出门道。
况且他的听力异于常人,他加上紫荆,这组合定然比衙门的人管用。
思及于此,颜均之双耳微微动了动。
滤过颜家大厅里的喧嚣杂音,他仍听的出,紫荆房内悄无声息。
紫荆自昨日中午告辞起,一直没有回来。
她到哪里去了?
就在颜均之为冥亲忙碌之际,屠四娘已带着人分散于内院,四下找寻颜家仆役问话。
她在阳城衙门办了几年差,查案的功底已颇为老道。苏秋华已死了一天两夜,若颜均之是凶手,早已将物证处理完毕。
况且,不在命案现场的苏府搜查,反而跑到颜府搜查,原本就是本末倒置。
因而,屠四娘的目标原本就不是物证,而是人证。
一个人若是犯了事,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物证可以处理,人证却无法稳妥处置。
一个大家公子若是上午去犯案,那他不会待到下午才凭白从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总有人会撞到他的踪迹。
他说出了门,门房总会记得;他说去了城中,那么总有小贩与商铺掌柜认出他这颜家首富之子的形貌;他若出了城,守城的官兵也总有印象。
这其间的抽丝剥茧虽然麻烦,却管用。这是宰宣海与她父亲屠思修合作数年多得出的结论——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脱。除非他懂异术。
然而,于公门中人而言,这世上并无怪力乱神。
屠思修身为神捕,并非是因他比别的捕快聪明,而是他比别的捕快更细致,更舍得多跑几趟街坊取证。
而屠四娘昨日下午回苏府返还银钗之际,已问明这几日苏秋华的行踪。既然颜均之说近来他从未与苏秋华相遇,那么她只要查明再查明这几日颜均之的行踪,便能证明,颜均之有无说谎。
苏秋华去过承德观,她便要证明颜均之也去过承德观;苏秋华去过东街,她便要证明颜均之也去过东街。
几日间的行踪只须有一处对上,颜均之的谎言则不攻自破。
她也不必担心颜府众人合力欺瞒。颜府仆役众多,他们取到的证言本就该是似似而非,但若是这许多人口径过于统一,反倒会给她证据。
颜均之一定说了谎!
屠四娘一边于颜府内探查,一边心中暗自焦虑。
取证的情形很正常,对她而言却是不顺。
搜集到的证言似是而非,模糊不清,却隐隐指明了这几日颜均之的行迹。
颜均之并未向府上众人隐瞒他的行踪,这便是说,他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
那么到了屠四娘向他询问行踪之际,他也应该不会隐瞒——屠四娘根据这几年办案的经验,心中产生了这等判断。
但颜均之怎么可能没有说谎!
他一定是凶手!
屠四娘急躁地咬着下唇。一旁正在絮絮叨叨细说颜均之往事的婆子见她走神,唤了一声:“捕快兄弟?”
“啊……大娘,你继续说!”
那婆子却打量了她一番,见这“少年捕快”唇红齿白如女子般俊俏,有心套近乎,细细碎碎地又扯远了话题。
“捕快兄弟,我看你这恍恍惚惚的样子,莫不是因倒春寒着了凉吧?若是这个时节若是着凉可不好受,回去抓副药预着才好。”
“我身体无碍,多谢大娘关心。”
“说起防寒冻的药物,兄弟你可别信城里那些庸医的方子,又贵又不抵用。对了,东郊承德观道长的方子倒是不错。”婆子仍是絮絮不休:“我们家夫人便最信他们。前日上午还遣了少爷的贴身侍女前去承德观求药呢。”
“咦?”
屠四娘因这一句心忽然跳得激烈。
前日、上午、颜均之的侍女、承德观。
苏秋华前日上午也去过承德观!
线索对上了!
“这位大娘……”屠四娘咳嗽一声,板起脸孔:“你是说颜公子的侍女去过承德观?”
“是啊。”
“奇怪了……颜夫人为何不遣自己的侍女去,而是遣颜公子的侍女去?”
那婆子面上浮起古怪神色。“若是在别的大户人家,少爷身边的贴身侍女等同于半个主子,倒是轻易使唤不动。但在颜家就不同了。”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