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举家进城
八月中旬，上午刚刚十点多，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但山子兴致却很高。他驾驶着他那辆半旧的福田车，一会儿嘴里轻轻哼着歌，一会儿响亮地吹着口哨。车窗大开着，风“呼呼”地灌进车里，车里很凉爽。他的旁边，坐着新月，小脸紧绷着，兰香看着窗外，若有所思。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似乎没有被山子快乐的心情所感染。
山子笑了笑，他知道，兰香此时心里很纠结。上学期结束后，兰香就写好了辞职信，犹豫了几日，也没有给老校长，山子明白兰香的心思，她舍不得学校，舍不得那些孩子，舍不得辞掉这个她喜欢的工作。但山子也清楚，兰香爱新月，她是希望新月有一个光辉、美好的未来的，为了新月，她是可以赴汤蹈火的。但是，如果因此要舍弃掉自己另一个非常珍爱的东西，心里的踌躇和犹豫是可想而知的。
辞职信是山子递给老校长的，那天，山子是趁老校长晚上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去的。山子问了老校长好，就再没有说话，只是把一个信封递给老校长，信封上写着“老校长亲启”几个字，老校长拿着信封先是顿了一下，他盯着信封看，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他把信封放下没看，想对山子说什么，张了张嘴，轻咳了一声：“怎么样，你们已经决定了？”
“嗯。”山子的声音低低的。
“好，好。”老校长连声说着好，不看山子，拿起信封，摩挲着手里的信封。
山子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老校长，兰香不敢来见您。她其实很舍不得孩子们。”
“我知道，我知道，兰香是个好老师。”
“老校长，对不起，我们让您为难了。可是为了新月……”
“我知道，我知道，谁没有孩子呢！理解，理解。”
“那辞职信就……”山子犹犹豫豫地。
“不着急，不着急。这样吧，兰香算是请长假吧！一年还是两年，你们看着办吧！”
山子本想说不是请假，是彻底辞职，但看了看老校长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只好说：“好，就算请长假吧！”
山子回去后，只对兰香说：“事给你办了。”就整理起屋子里乱堆放的东西。
兰香一直盯着山子，想听山子的第二句话，山子背对着兰香，已经感觉到了兰香目光的盯视。山子想说，老校长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山子没有说。山子想说，老校长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山子没有说，山子不知该对兰香说什么。
还是兰香忍不住了：“山子，老校长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反正老校长答应了，你就不要操心什么了。”
兰香不相信，最近这段时间兰香见了老校长总是觉得不好意思，每次见面，没有了往日的自然，总是匆匆一句话，赶紧就走开了。老校长也是看看兰香，就低头走开了，两人好像心照不宣地都在躲避着什么。老校长真的没有说什么吗？兰香不相信，但兰香不问了，他也和山子一起收拾起来，也许稀里糊涂地好，反正注定要对不起老校长和孩子们了，兰香给自己打气，为了新月，我，准备当逃兵了。
山子扭头看看新月，小脸蛋上还有泪痕呢。这个小东西，刚才和爷爷、奶奶分别的时候，抱着爷爷、奶奶的脖子哭得一塌糊涂，引得爷爷、奶奶“亲蛋，亲蛋”地抱着新月不放开，也是哭得一塌糊涂。
最后还是山子说话了：“哎呀，瞧瞧，瞧瞧，你看你们干什么呢，平坡离中阳一共也就一百来里，想见面很容易。月儿，爸爸答应你，爸爸每个月把爷爷奶奶接去，或者，爸爸每个月把月儿送回去见爷爷奶奶，好不好！”
新月这才抽泣着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奶奶，你要注意身体，干活悠着点，不要再扭了腰了，啊!爷爷，少抽点烟，少喝点酒，没事多出去转转，一定要身体棒棒的。等月儿回来看你们，啊！”
山子看看新月严肃的小脸，慈爱地摸摸新月的头，新月回头勉强给了爸爸一个微笑，轻轻握了握爸爸的手，让爸爸不要担心。
新月自从坐上车，心里就一直忐忑着，新月也想不出来用一个什么恰当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实，新月很羡慕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是简单快乐的。爸爸领头的蔬菜种植，已很有规模。在县里已打开了市场，批发市场上，只要一听是平坡的菜，就很抢手，县里的几个大点的超市里都有“平坡蔬菜”的专柜，平坡的蔬菜几乎占了平阳县的大半个蔬菜市场。
平坡村今年又新增了八九个蔬菜大棚，迫切需要扩大蔬菜的销路，光是在平阳县销售已经不能满足愈来愈多蔬菜生产的需要了。爸爸和管理平坡蔬菜生产的赵起山、李福来几个头头脑恼们，已经为此事琢磨新的对策了。正好，今年春节，在平阳做生意的本家，和山子沾着点叔伯亲的李明亮回家探亲。这李明亮现在可不得了了，当年，他家是最先盖起大瓦房的人家，如今，听说身家已上百万。去年，给家里买的电视叫什么背投电视，占了整整一面墙，里面的人影比真人还大，据说家里还买了电脑，因为平坡村还不能上网，也没什么大的用途，就成了他小儿子的高级玩具，他的小儿子成天在电脑上画画、打游戏呢。老婆在村里也很是风光，手上戴着三个金戒指，整天穿红戴绿，眼睛涂着黑烟圈，沫着红红的嘴唇，打扮得和个妖精似地。不管怎么样，在村里人的眼里，李明亮也算是平坡村的一大能人了。
初五，山子和起山、福来一起请李明亮吃了一顿饭，也是想从见多识广的李明亮嘴里讨教一些主意。这顿饭果然不白请，李明亮说的一番话，还真让大家长了见识。
“要想发展，是好事，这个主意好。光在个平阳县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要做生意，就得做大，做远。不是有句话嘛，叫什么“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四海”，是什么，就是指全国各地，“三江”是什么？不是指三条江，也是指全中国。你们看我很风光吧，每天喝香的，吃辣的，开着帕萨特，啊！多牛啊！其实，咱只是个小生意人。当年你们也知道，我靠什么起家的，不是靠卖凉粉吗？在咱乡上，租了一个小破屋子，每天起早搭黑，一碗凉粉挣一毛钱，不是靠这个成了万元户吗？这下人们就说，李明亮，挣了不少钱了，好好花吧！敢花吗？不敢！那年，我拿挣下的钱，到县上盘了人家一个小饭店，早上卖包子、油条、丸子汤，中午买面皮、凉粉、刀削面、拉面，晚上卖炝锅面、烙饼、小米稀饭，那个辛苦啊！几年下来，又挣了不少钱，人们又说，李明亮，有钱了，享享福吧！敢吗？不敢！这不，这二年，人家城里人都讲究养生，不吃细粮了，改吃粗粮了。我就到中阳开了个饭店，你们去打听打听，很有名的，叫“中阳杂粮村”，整个三层，那个火呀，每天吃饭的人多的都得排队。为什么火？咱不能把咱家吃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搬上餐桌，咱要粗粮细作，做出让人家爱吃的口味。客人呢，一般人想换个口味的有，公家人也多，市里的好多单位，如果省里来人了，招待人家，就说，到我们中阳，没什么好吃的，就吃吃我们中阳的杂粮吧，哎呀，那些人吃了都说，好吃好吃，下次再来。那些单位都是公款开销，一桌千数来块钱，不是个事。酒也要好酒，什么二十年、三十年陈酿，什么五粮液、茅台一上，好几百块。呵！那钱挣的哗哗的。可是，你往周围一看，有钱的人真多，做大生意的人那个多呀！到我饭店吃饭的人，家产几百万的都不算个人，几千万甚至上亿的都有。我不是也得点头哈腰地伺候人家，喝酒喝得，哎呀，不能说了，要不是咱这从小吃粗粮的胃，生来结实得很，早就让喝得胃穿孔了。”
几个人连连点头接受者李明亮的“教训”，只等着他说到正题。
“中阳市吧！地理位置挺不错。为什么？第一，离省城并州市只有五十多里，也就是说，离咱们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近。近当然好，信息灵通啊！比如说，省里刚刚时兴个什么，没几天，咱中阳就时兴了。第二，交通发达，你看，有汽车站，这你们都知道，全国都能跑。还有火车站，四通八达的，哪儿也能去了，即使没有直达的，倒个车就行了。前年在黄原不是修了个飞机场吗？那飞机场离咱们中阳才十几里，比省城离得还近呢，想去深圳，原来坐火车，轰隆隆，轰隆隆，坐上一天一夜，现在你再去深圳，呵，两三个小时就去了，还舒服，飞机上供你吃喝，睡上一觉，哈哈，到了。至于蔬菜嘛！……”
几个人瞪大了眼睛，不敢漏掉李明亮说的每一个字。
“中阳的蔬菜市场竞争还是挺激烈的，你们可能不知道，现在的物流也很厉害……”
福来插了一句：“亮哥，什么是物流？”
李明亮一副很看不上福来的样子：“物流嘛，简单点说，把一个东西，一个物件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这个物件就流动了，就叫物流。”
“让亮哥赶紧说正题。”山子捅了捅福来。
“这个物流，是说到物流吧，这个是很厉害的，像河北、河南、山东、南方的蔬菜，几个小时顶多一天就到我们中阳了，这些地方的蔬菜主要是品种多，质量好，但成本有些高，就是反季节蔬菜有竞争力，如果你们的蔬菜品种多，质量也好，从咱们平坡到中阳也就一百来里，成本低，又新鲜，肯定有竞争力。而且，反季节蔬菜一定要保证品种和质量。中阳周边的蔬菜生产还没有形成大的规模，但也有一些蔬菜大乡。你们要和他们竞争，光靠价格还不行，你们琢磨一下，现在一些大城市时兴有机蔬菜、绿色蔬菜，就是不上化肥、不用农药。其实，这是瞎扯，不上化肥，不上农药怎么能有产量，没产量，怎么有竞争力。咱们少上点化肥，少用点农药，多上点农家肥就是了。咱们把那个蔬菜弄得好看点，人家卖东西的人都讲究个品相，搞对象还看好看不好看呢，丑八怪总是不好找对象的，对吧！然后要做好宣传，如果人们一说蔬菜就是咱平坡的有机蔬菜、绿色蔬菜，你就成功了。有一年，我去北京，北京的那个山姆士超市，有一种西瓜，上面就贴在一个小黄贴，上面好像写着什么地方的西瓜，已经注册了商标了，人们都在抢购这种西瓜，卖的可快呢，你想，它能比别的西瓜好吃到哪里去？可是人们就爱买，价格可是比别的西瓜贵好几毛呢！咱平坡蔬菜要是闯出自己的牌子，那谁能竞争过咱们呢！
“咱平坡人实在，肯下功夫，伺候出来的蔬菜一定质量好。”
“山子，咱们也可以试试种一些南方的蔬菜，像空心菜、紫白菜，苦瓜什么的，也可以种种。”
“咱这地方不缺农家肥，咱们可以打一打什么有机绿色的主意嘛！”
“咱们不要太贪心，价格不要太高，薄利多销吧！”
这李明亮果然了得，有见识，把几个人心思撩拨得火火的。平坡的蔬菜大棚已经四十多个了，规模是有了。平坡人实诚，菜的质量没的说。村里光福田车就有好几辆，运菜是不成问题。大家一合计，说干就干，当下就分了工，心细爱琢磨的起山，负责种植的事情，山子负责销售，除了保留县里的销售点，再在中阳市建立销售点，搞批发，福来负责运输。
新月知道，爸爸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设在中阳最大的汇鑫农产品批发市场的蔬菜销售点已经开始营业，爸爸还在市里租了房子，房子是带家具的，一个月八百块，这次，全家人只带了四季的衣服和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
爸爸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蔬菜事业有了发展，又能去中阳为新月的未来开辟一片天地，一路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一直没闲着的嘴诠释了他的开心。一路走来，妈妈似乎也高兴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离中阳越来越近，妈妈的心越来越舒畅了，也和爸爸说笑了起来。
新月没有参与爸爸妈妈的谈话，一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和妈妈相反，离中阳越来越近，新月的心情就越来越沉重。车子刚刚进入中阳界内，当“中阳”两个大大的红字一晃而过时，新月的心就揪了起来。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紧迫，心脏像要从胸前挤出来。她用手抓着胸脯，竭力掩饰自己的痛苦，压抑着自己的心跳。
“宝贝，不舒服吗?”妈妈还是发现了新月的异常，兰香抱住了新月。
“月儿，是不是晕车呢？”山子赶紧把车子靠了边。
“没事，妈妈，爸爸，我下车走走，透透气。”新月见爸爸停下了车，就想要下去，兰香先下去，然后把新月抱下车。
“来，宝贝，喝点水吧！”兰香递给新月一个水壶。新月喝了几口水，水是临走时妈妈特意给新月准备的，里面放了不少的橘子粉。甜甜的酸酸的还有些温热的水，顺着嗓子流下去，似乎浸润着她的心脏，使新月的心脏跳得舒缓了。新月感觉舒服多了，这时她听到大黄轻轻地吠叫了一声，小黄也冲她“汪汪”了两声。其实，新月刚下车，大黄和小黄就从车厢边上探出头来，一直关切地看着新月。
“不好意思，大黄，小黄，我都忘了你们了。”新月冲大黄小黄招招手，大黄小黄也觉得的确是受了漠视，爬在车厢边上一边“呜呜”地轻轻哼着，一边伸出长长的舌头喘着。原本打算是只带小黄到中阳的，但奶奶说大黄小黄一直陪着新月，只去一个怕新月想念，就让把大黄小黄一起带了出来。
“爸爸，给大黄小黄喝点水吧，太热了。”
山子把自己喝剩的半瓶矿水都喂给了大黄小黄，大黄小黄舔着山子的手表示感谢。
这里是属于105国道的一段路，路两边种着高高的杨树，正好用斑驳的阴凉把车子罩住。平平的直直的宽宽的柏油路一直伸展向远方，在目力所尽的地方，柏油路变成了一片汪汪的水面，在阳光的直射下，闪烁着油油的亮亮的水波，还有冉冉的热气在路面是轻轻晃动着，蒸腾着，车子一辆一辆地呼啸而过，像是驶向了一个神秘变幻不可确定的所在，但新月知道，其实那远方的的确确是踏实平坦的路面。
新月想，起码我今天走向的中阳，还是真实而踏实的，我的周围，有爸爸、妈妈，还有大黄、小黄，家乡还有爷爷、奶奶，我已经不是李胧月了，不是那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苦无依的小女子了，我现在是李新月，不管我的前世留给我多少的伤痛，我都不需要一个人面对了。
“李新月，坚强点，你行的。”新月握了握自己的小拳头，暗暗给自己鼓鼓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