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翠翠（下）
采薇刚上三年级的时候，华东纺织厂在沉重地喘息和挣扎了几年后，也倒闭了。
国栋是最后一批离开厂子的工人。他恋恋不舍地和工友们最后一次把厂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个人都仔细的打扫着厂房的每一个角落，细心地擦拭着工作台的每一寸每一分。每个人都闷头扫着、擦着，谁也不说话。
国栋等工友们离开，在厂子门口站了许久。这个曾经在中国华北闻名的大型纺织厂就这样走完了他艰辛的历程。这里，白天时，曾经是那样的喧嚣热闹，厂房里机器轰鸣，人声喧闹。厂子最兴盛的时候，每到上班时间，厂门口的道路都要堵塞，走着的，骑自行车的，工人们如潮水般地涌向厂里。这种壮阔的场面，简直就是中阳一道奇特的风景。中阳的很多年轻人，都以进到华东纺织厂工作为荣。而现在，这个大型的纺织厂安安静静地卧着那里，厂子里空空荡荡，了无人迹。沉默无语的厂房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恹恹地，像是一个重病的老人，让人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从国栋的妈妈起，到国栋自己，一起在厂子里工作了四十多年，厂子里的每一分每一寸，国栋都熟悉，就像是熟悉自己的家一样。而现在，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厂房，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阳已经西斜，秋日太阳的余晖，斜斜地像是平铺着照射着整个厂房，给厂区笼罩了一层金色的耀眼的光披。国栋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夕阳下的厂区是如此美丽，如此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依恋和不舍。但……
国栋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
“嗨，国栋，这社会，只有动一动，就饿不死人，有啥发愁的呢？”翠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国栋的身边。
“哦，到也没有什么发愁的，就是心里还是不得劲。”
“哼，当初让你和我一起走，你还不愿意。”
翠翠是前年第一批买断工龄离开厂子的，她用买断工龄的钱，在东华街摆了一个烧烤摊，租了一个不足六平米的门面，这两年不好不坏，也能养活自己，还略有盈余。今年，刚刚花几千块卖了一个嘉陵摩托车，这几天骑着这个威风的摩托车，已经找了国栋几趟了。
国栋知道翠翠还是为了和自己合伙开烧烤店来找自己的。下岗后干什么，国栋也在思考，问胧月有什么想法，胧月淡淡地说让他自己考虑，自己决定了就干，她没意见，但国栋还是没有决定干什么。
自己这个年龄，没有什么优势，技术也很单一，只有在纺织行业还有用武之地。工友们有的卖菜，有的做了保安，有的买麻辣烫，有的自己开个小店，总之，干什么的也有。翠翠的烧烤店有些小，翠翠一个人就忙活过来了。但翠翠说了，东华街前几天有一家店铺转行了，店铺要出租，原来也是干烧烤的，翠翠已经谈好，就等国栋一句话呢，今天是最后期限，人家总不能在那里空耗着，每天都是钱啊！后面等着好几家呢！国栋想着还是和翠翠一起去看看吧！
翠翠带着国栋一路向东华街驶去。翠翠骑的这个嘉陵80车身很大，一般都是男人骑的，翠翠个子很大，这几年体重也长了不少，骑着这个摩托车，你别说还挺相配的。国栋坐在后面，看着前面的翠翠熟练自如地驾驶着摩托车一路“滴滴”着，风一样地向东华街跑去，心里还有些畅快起来。看着翠翠离开厂子，混得也不错，心里实际上也有些踏实。
那家店铺位置不错，在东华街的中间，店铺桌椅一应俱全，店面大概有个十五平方米。就是店铺里面有些脏，需要好好地擦洗一下，墙也要粉刷一下，招牌也得换一下。国栋看着也很满意，脸上也有了笑容。
翠翠见国栋的神情，像是满意的样子，也一下子放心了。翠翠一直没有嫁人，谈了几个，都不舒心，一来二去，就三十大了。不过翠翠也不在乎，身边就有个例子，当初国栋和李胧月结婚的时候，羡煞了好多年轻人，可是，你看现在这两个人，日子过得也是不死不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要不是有个孩子，大概两个人早就散伙了。翠翠想象中的婚姻，就是两口子有啥说啥，不要藏着掖着，哪怕是打上一架，话也是说透了好，话说清楚了，接着该干啥就干啥，整天冷冰冰的，就像在冰窖里，翠翠可不想受这样的窝囊气。有时候，翠翠也劝国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凑合着干什么，那还不憋死个人。可国栋说，翠翠呀，翠翠！你要是到了这种地步，你也没办法，婚姻这种事，哪能说一是一，二是二呢！要不就不结婚，要结了，就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说为孩子，也丢不起那个人。
翠翠想，我现在倒也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自己早上想睡到几点就几点，下午打上一圈麻将，然后去烧烤店忙碌挣钱。衣服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也不用顾及谁的面子，也不怕败谁的兴。所以，翠翠的头发总是胡乱地在脑袋后面拿橡皮筋一扎，衣服也是宽宽大大，舒服就行。除了冬天，翠翠总是喜欢穿拖鞋，即使穿布鞋或者皮鞋，她也是把鞋的后帮子踩下去，这样穿着才舒服。反正也不用给谁看，切！女为悦己者容，我也没有什么悦己者，为谁容呢！尤其是这几年，翠翠的腰围从年轻时的不到二十寸，现在二尺七的裤子都穿不住了。有时候，翠翠摸摸自己已经有两圈的肚子，忍不住也叹口气，想着以后少吃点，但一见饭，翠翠什么也忘了，先吃了再说，再说，苗条了给谁看呢？
国栋，是翠翠唯一上过心的男人。两个人说是合资，其实翠翠拿钱拿了大部分，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国栋只能打打下手，翠翠其实比过去店小的时候累多了。但翠翠每天都很开心。她知道国栋看不上自己，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地喜欢国栋，但这样也无所谓，只要和国栋天天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国栋和翠翠合伙开了烧烤店，婆婆其实是不如意的。我儿子原先好赖也是个车间副主任，还是个技术员，但总不能一辈子烟熏火燎地烤烤烤，烤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最近以来，婆婆天天在胧月面前说烧烤多么多么脏，多么多么累，要是采薇长大了，人家问采薇，你爸爸是干什么的，采薇说，我爸是烤羊肉串的，啧啧，那让孩子的脸往哪儿放呢！
胧月知道婆婆的意思，婆婆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向舅舅开口，给国栋找个工作。可是国栋年纪也不小了，身上的那点技术别的地方也用不上，电脑不会用，车不会开，也不会写东西，干什么工作也不好干。胧月本来劝过国栋，花点钱学学车，拿个本，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或者去学学电脑，那个时候，电脑还是个奢侈的东西呢！国栋摇摇头，干什么也得花钱，我现在必须去挣钱，不然以后采薇怎么办？
婆婆叨叨得多了，胧月也没办法，星期天的时候，就带上采薇去了趟爱国舅舅家。至从胧月生了孩子后，可能是年龄大了，人也许就慈爱了，舅妈对胧月亲热了不少，胧月也和舅舅舅妈有了一些走动。尤其是采薇，乖巧可爱，刚刚会说话的时候，见了舅妈，就叫着“舅姥姥”，直往舅妈怀里扎，以后只要去了舅舅家，采薇一进门就找舅妈，小嘴也甜，“舅姥姥，舅姥姥”地叫，和舅妈格外亲。舅妈的两个女儿，生的都是儿子，所以，舅舅舅妈也特别喜欢采薇。胧月也是托采薇的福，能多见舅舅舅妈几次。
胧月和舅舅舅妈闲聊着，似乎是不经意间说起了国栋的事，脸色也是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半天才把意思说清楚，但舅舅却说没问题，你等信吧！
几天后，舅舅真的给国栋找了一个工作，是一个叫鑫源的工贸公司，这个公司是经销纺机配件的，多少和国栋原来的工作有些关系。公司的老总和舅舅有些交情，一再跟舅舅表示，放心放心，你的外甥女婿一定给你招呼好。
国栋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是有些兴奋的，穿上了唯一的一套西装，就是结婚时候的那套蓝西装，样子有些过时，而且穿上还紧绷绷的。但国栋在镜子面前前照照，后照照，脸上带着笑容就走了。
第二天，国栋照旧在镜子前穿衣服，但好像不是很兴奋了。他犹豫地对胧月说：“胧月，要不我还是回去烤羊肉串吧！”
“怎么了？刚刚才干了一天。”
“这……这……”国栋摸摸头，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像……好像我不是太适应。”
“再看看吧！也许以后就适应了。”
“噢。”国栋就又去了。
又过了几天，国栋还是和胧月说不想干了。他也说不上啥来，人家老总对自己也不错，专门把自己带到销售经理那里嘱咐了半天，让经理好好照顾国栋，但国栋就是觉得不自在。在公司，大家话都很少，各顾各地忙，神色之中好像都防着别人，话都不说透，这几天国栋都快憋死了。大家看老总和国栋亲近，也不知道国栋是什么来头。言谈中，多了几分谄媚，但那种讨好的表情分明也透着几丝鄙夷，这更让国栋不舒服。国栋过去和哥们儿相处，一向是很痛快的，这种气氛他浑身疙里疙瘩，怎么也不舒服，真还不如烤羊肉串呢！和客人们痛快地聊天，看着羊肉串、羊腰子、羊脆骨，滋滋拉拉地冒油，孜然面撒上去，呵，那个香气，啧啧。一串十串一百串地烤，大钱小钱不停地往钱箱子里扔，看着看着钱箱子就满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两个字，痛快！而且，翠翠也是一个痛快的人，不小气，和她做生意，也是一个痛快！
国栋走的这几天，翠翠都恨不得长十只手出来。翠翠雇了一个老太太给她穿串，她自己又要问客人吃什么，又要烤，又要收钱，忙得腿都粗了。
这时，她正埋头烤串，嘴里还问着客人，是辣还是微辣，手里还不停地翻动着羊肉串。
突然，老太太喊了一声：“嗨，翠翠，你家男人来了。”
翠翠抬头一看，国栋正在往身上系围裙呢！
国栋走过了：“去吧！去招呼客人吧！这里，我来。”
看着国栋熟练地翻动、撒面，翠翠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什么也没问，国栋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她赶紧擦了擦眼泪，满面笑容地招呼客人。一高兴，少算了客人十块钱。等反应过来，客人已经走了。不就十块钱嘛！翠翠我请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