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飞雪山村
几个人站在山坡下停了一会儿,然后老校长领头,踩着绵软的积雪向山坡上走去,兰香紧走几步,扶住了老校长,这个时候,雪已经有些滑了。
走了二百米左右的坡路,几个人走到了高老师的院门口。他们有些迷惑,门口一点标志也没有,没有挂着白幡,连一张白纸都没贴,他们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疑惑,还是老校长领头走进了院子。
一行人走进院子里时,都停住了脚步,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惊呆了:
高老师院子中央,两个板凳上,停着一口小小的棺材,这口棺材长顶多五尺多左右,宽不到两尺,高不过两尺,就好像是一口匆匆制作的棺材,棺材上只简单刷了一道红色的油漆,好像还没干,有些油腻腻地闪着光。棺材的顶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这时的雪,更大了,被风一吹,像是从天上扯下了无数层斜着飘飞的白色大幕,带着风声“呼呼”地向地下袭来,人们只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身上头上已经落了不少大大的雪片。
“润小!你出来!”老校长突然大吼一声。
门帘一掀,高老师的儿子润小走了出来,脸色很平静,并没有悲伤的表情。
“老校长,你们来人,进家吧!”润小举着帘子,等着他们进家。
“润小,你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老校长指着院子里的棺材,大声地问。
润小好像知道老校长会这样问似地,还是举着帘子:“老校长,你们先进来,咱们家里说。”
老校长一脸愠怒“咚咚咚咚”地进了家里。进去的是一个类似客厅的正房,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正房除了一个旧桌子和几个旧椅子和几堆近似于垃圾的东西外,没有一件还可以算是值钱的东西。突然,一股很强烈的尿骚气混合着一种腐烂或者说是霉变的气味,向几个人袭来,几个人倒吸了一口气,忍住想要捂住嘴的冲动,憋住气看看润小想要说什么。
润小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是高老师的笔迹,一如她以往的风格,没有什么字体,但工工整整,显然是花了很长时间写的,笔墨前后不一,而且一定是手里没劲,所以写得歪歪斜斜,笔画有深有浅,有的笔画把纸都划破了。但每个字还是清清楚楚,看得很分明。
上面写着:
1。丧事简办,不搞任何仪式,不麻烦任何人。
2。停放三天,埋了就行,不留坟,以后省事。
3。如单位有抚慰金,全留给两个孩子,不做办丧事这样无益的事情。
润小木然地看看这几个人,他拉着老校长先到左边的屋子:“你们看看,家里还有什么?”
几个人探头看着这个屋子,也知道了那个强烈的难闻气味的源头。这个屋子里只有一张小床,小床上的被子褥子已经很脏,胡乱地卷着,散发着一股尿骚味和臭味混合的气味,地下有一个木头做的椅子,椅子坐的地方是掏空的,底下放着一个陶瓷大便盆,里面也是尿垢厚厚。此外,再无别物。
润小又带着大家看看右边的屋子,屋子里稍好些,有一盘炕,炕上的被褥也还算干净,有两只红色的油漆斑驳的大扣箱。扣箱前,坐着润小的妻子,一个老实本分,目光同样木然的女人,见他们进来,就站起来,笑了一下。她的两边,靠着两个孩子,大一点的男孩子嘴里流着涎水,低着头玩手。小一点的女孩子看起来还很机灵,瓜子脸,小嘴巴,眼睛大大的,很可爱。她见几个人进来,本想和大家笑一笑,但因为奶奶的过世,又觉得不该笑,绷了脸,但挥了挥小手,算是打了招呼,以后,就瞪着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大家。
小姑娘的这双眼睛,看得大家的眼里就有了泪水。几个人赶紧退了出来。
老校长脸上的愠怒已经全消,代之以悲哀和忧伤的表情,他的眼睛红红的,流着泪,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润小还是很平静地说:“我家的情况你们也了解了,本来家里就穷,要不我妈妈那么大的年纪了,跑到平坡去教书,不就是为了转正,就是为了增加一二百块的工资。这不,妈妈病了,离不开人,家里整天必须有一个人伺候妈妈,你们也知道,我的大儿子的情况,也离不开人,家里的地也没好好种,打不下多少东西。家里的钱,只出不进。你们给留下的钱,那里还吃得住花呢?你们给带的药,吃完以后,妈妈就死活不让再买药,也不好好吃饭,其实就是想等死,她知道,活着也是拖累。但就是一直还活着,妈妈自己都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死呢!”
润小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他低下了头,忍住眼里的泪水,不让泪水流下来,只是声音已经嘶哑,说话已经有些哽咽:“等着死,可就是不死。等到快过年了……妈……妈妈又不想死了,说过年死了不吉利,给别人找麻烦……瞪着眼睛,张着嘴……一直坚持着,好不容易,坚持到初一了……半夜,半夜刚刚过,就见……眼睛还瞪着,嘴还张着,但已经没有气了……身子就慢慢地凉了……我……我好半天才合上……合上她的眼……”
润小实在说不下去了,满屋的人都抽泣起来,屋里只听得擤鼻涕的声音和压抑的哭泣声。老校长站不住了,他蹲了下来,李明亮和山子扶住了他,把他安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新月抱着妈妈,脸埋在妈妈的怀里,哭得已经有些上不了气了。
润小擦了擦眼泪,稳定了一下情绪,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这个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语气也平稳了:“老校长,我不怕你们骂我不孝顺,你们看这个条件,那活着就是受罪。人们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原来,我还不信。但轮到我,我可是信了。我看着我妈受得那个罪,其实心里是希望她早点走的,走了,就不受罪了。走了,就不拖累家里了。这个家,还能经得起拖累吗?”
兰香和新月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几个男人也不在压抑,也任泪水放肆地释放出来。大家哭了一阵,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李明亮和山子把老校长、李浩拉到一边,商量了一会儿。老校长对润小说:“把你妈妈的照片找出来一张,给我。”
润小在抽屉了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突然,他在抽屉的最里面翻出了一个蓝色的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发黄的硬纸片,原来是一个旧的工作证,上面是高老师很年轻的一张照片,也已经发黄。年轻时候的高老师,虽然很质朴土气,但还是很清秀,微笑着,脸颊圆圆的,很有朝气。
“能找到的就这一张,我妈不爱照相。”
老校长拿过来一看工作证上的日期,是1971年10月。老校长把工作证递给了李浩。李浩现在是学校的办公室主任,是学校自己任命的,连个副股级也算不上。管着学校的一切杂事,是老校长的得力助手,也就是老校长找了一个帮手而已。李浩经常和别人开玩笑:“叫我校长助理,跟校长沾上了边,是不是我的职位有高了一截。”
李浩点点头,和李明亮一起出去了。老校长和山子也一起出去了。
兰香和新月想帮着润小收拾一下房间,润小说,这里有个风俗,人死了,不能收拾家,不能洗脸,不能洗衣服,死人的东西到时候烧了就行。兰香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该讲究的不讲究,看看那个棺材,唉!不该讲究的穷讲究。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怎么也得像个样子。但也还是听了润小的,只是拿纸巾给男孩子擦了擦脸和嘴上的涎水,给小女儿重新梳了一下辫子。润小的妻子,不善言辞,问一句,答一句,也已经很木然,眼神已经有些呆滞了,沉重的生活已经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干燥的空气,干涸的河流,贫瘠的土壤,已经让柔弱的小草没法自在地伸展茎叶,没法去绽放花朵了。从这个角度看,高老师的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这里,兰香又叹了一口气。但还是有希望的,兰香看看润小的小女儿,也不太爱说话,但眼神中透着灵气,渴望与人交流,和新月在一起聊得还行,小脸绽放出迷人的笑容,让人心碎。
兰香听过山子说,小女儿严重缺钙,就问润小的妻子还补不补钙片,润小的妻子从扣箱了拿出了一大瓶钙片,是那种1000片装的普通钙片,但不是含维生素AD的钙片,就一再嘱咐让孩子多晒太阳,可以促进钙的吸收。润小的妻子笑了:“我们这里不缺太阳。”
兰香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好有哲理,看来还是有希望的,就对润小的妻子说:“你不要发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女儿现在看起来很健康,很聪明,好好培养,这就是你们家的希望。”
润小的妻子笑了,这次的笑显然是开心、舒心的笑,是真正的笑,这个笑让这个多日呆滞而木然的脸庞生动了起来,也让兰香的心也随之轻松开阔了一些,兰香沉沉地舒出一口气。
突然,院子里热闹了起来,人声嘈杂,好像涌进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