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离李灵他们初次来深圳的时间已经过去12年了，一旬岁月如风而逝，对李灵他们来说，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已经奉献给这座繁华的都市了，可是，他们当初想要的梦想，却依然是那么遥远，仿佛远方的星星一般，闪着清冷的光。
李灵已经三十三岁了，郭晓三十五岁，他们的儿子阳阳也已经上学了。李灵还在经营着那家废品回收店，生意不好也不坏，收入刚好够一家的开支费用。唯一有改变的是她买了一辆电动三轮小货车，送货比以前方便多了。但她早已不去罗诚那里送货了，另外找了一个回心中转站，虽然比罗诚那里远一些，但少了许多的尴尬。郭晓的腿虽然基本康复了，但是不能干重活，也不能长久地在外面走路，因此，他也不能再做业务员了，经柯岩介绍，他在柯岩朋友开的一家纸箱厂做起了生产助理，每月三四千元的工资，好在工作强度不大。他们盘算着，等再过两年，在深圳买一套农民房，就是只有集体房产证的那种，然后一边供阳阳上学一边赚点钱养老，其余的事，都不敢再想了。唯一牵挂的事是，双方的父母都已经老了，身体又不好，万一有个什么大病小灾，他们不知如何处理，尤其是郭晓的父亲，自从那年从深圳回去后，就一直身体不好，近一年来更是咳嗽不断，人也瘦了许多。郭晓几次要把老人接过来深圳看病，老人始终不肯，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有个小病很正常，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这么麻烦地跑来跑去。郭晓每次打电话，都能听出老人浓浓的思念之情，但是，父亲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叮嘱他们在外面要保重身体，郭晓挂了电话后总是感觉心凄凄然。
一个周六的晚上，父亲突然打电话给郭晓，对他说：“晓晓，又是半年没见你们了，我想听听孙子的声音，不知道他现在长高了一点没有，吃胖了一点没有，学习有进步了没有？”郭晓赶忙叫正在一旁玩玩具火车的阳阳，要他快过来接电话，说爷爷找他说话。阳阳一边玩火车一边嘟着小嘴说：“我不接，我正玩动力火车呢！卡嚓――卡嚓――！”郭晓怒了，一把拖过阳阳，阳阳顿时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接电话了。父亲在那边听到了，就对郭晓说：“你别逼小孩子了，他正在那里玩，就让他玩吧，过年的时候把他带回来，让我看看就行了。”郭晓连忙嗯嗯地应着，心里感到很是愧疚，他又说了些要父亲母亲保重身体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早上，郭晓早早起床洗漱好，正准备出门上班，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一看，正是家里的电话，他心里莫名地惊慌起来，因为家里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他忐忑地接通了电话，那头是母亲哭泣的声音：“晓晓啊……不得了了……你爸病倒了，现在医院抢救呢！”郭晓的心顿时纠结到了一起，他大声地喊道：“妈妈，你不要急，我马上就回来，马上！爸爸会没事的，一定会的！”他颤抖着手放下电话，马上就冲进房去收拾行李，一边对闻声而来的妻子说：“灵灵，爸爸病了，现在医院抢救，咱们赶快收拾一下，现在就去火车站，马上走！你把阳阳抱上。”李灵一听，马上就去整理阳阳的衣物，突然间转过头来说道：“老公，记得把存折带上，回家肯定得用钱呢！”郭晓赶忙去翻存折，一边翻一边说：“还好你提醒，不然我完全忘了，对了咱们存折上还有多少钱？”“多少钱？你还不清楚？上次卖房子的钱，给你治病花了一部分，这两年又零零碎碎花了一部分，只有二十万不到了，这可是准备今后咱们在深圳买房子的钱。另外那个存折，只有一万多元，是我卖废品一分一厘省下来的，拿这个存折回去吧！”“那……万一要是不够呢？”郭晓问。“治个病而已，要花多少钱呢！先拿这个回去再说！”李灵道。郭晓不再说话了，带上那个存折，一家人匆匆地就往火车站赶。好不容易到达火车站，一问才发现白天的票全部卖完了，只有晚上十点的站票，没有办法，郭晓他们只好买了那班晚上八点的火车票。他们整整在火车站呆了一天，晚饭就简单地在车站旁边的小饭店吃了几口，吃完饭，离上车只有一个小时了，他们又急急地往车站赶，正在这时，郭晓的手机响了，他赶忙拿起来接，这次打来的是他姐姐，她用嘶哑的声音哭道：“弟弟，爸爸他……他刚才走了……呜呜……。”“什么！你说什么啊，姐？”郭晓整个人都呆在那里，大喊着问道。“爸爸走了……弟弟，我们没有爸爸了！”姐姐在那头哭叫着说。郭晓顿时感到天塌了下来，他的手机掉在地上，双手捧着头，痛苦地蹲了下来，泪水从他的眼里泉涌而出，“爸―――！”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对不起你呀，爸！”李灵放下行李，双手抱着他的肩膀，流着泪说：“老公，你要坚强一点，爸爸已经走了，我们得赶紧赶回去料理……车快来了，我们先进站吧。”阳阳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望着伤心欲绝的爸爸，一动都不敢动，吓得眼泪也掉了下来。良久良久，郭晓才站了起来，用手揩了把眼泪，一手拉着阳阳，一手牵着李灵，朝车站跑了过去。
他们回到家里时，已经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还没迈进家门，就听到家里传来哀乐的声音，郭晓的脚就迈不动了，他蹲在地上，捧头痛苦起来，李灵忙拉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走到家门口，只见母亲红肿着双眼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哭道：“晓晓啊，你终于回来了，你快去看看你爸吧，他一直到死都念着你，不肯噎下最后一口气……。”郭晓迈进厅堂，只见正中摆着一幅父亲的遗像，遗像上的父亲还是那么得蔼慈祥，望着他温和地笑着，遗像下面，是一口朱红的棺木，棺盖半掩着，他的父亲，就躺在这棺木中，永远也无法醒来了。他禁不住扑到棺木上，放声大哭起来，李灵也抱着阳阳在一边不停地抹眼泪。旁边的人都过来搀起郭晓和李灵，把他们带到屋里去坐下，屋里围着一大堆的人，正在商量怎样料理后事。见他们进来了，都说道：“好了，主心骨回来了，丧事的事情，都由郭晓作主吧。”“哼，由他作主，他会作主吗？！”一个声音大声道。郭晓和李灵都抬头向那人望去，原来是郭晓的堂叔，只见他满脸气愤地说道：“我老哥的死，跟他儿子有很大的关系！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在家里找关系开后门，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个工作，可他却不珍惜，要出去打什么工，闯什么事业，结果呢？事业没看到半点，一年到头地不回家，我老哥在家里想儿子念孙子，常常跟我们唠磕都流眼泪，看到别人一家老小团团圆圆的，他心里疼啊！他的那个病，就是这么闷出来的。更可气的是，我老哥急病在家里，最想念的儿子却在千里之外，死的时候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我老哥是念着儿子孙子的名字走的啊……死都不瞑目啊！”堂叔说完，眼泪就扑愣地掉了下来，他抹着眼泪，走开了。郭晓听了这些话，更是悲从中来，感觉自己太对不起父亲了，跑出去一头跪倒在父亲灵前就不起来。
好不容易办完了父亲的丧事，郭晓也病倒了，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又吃不下东西，铁人也熬不住。李灵愁眉苦脸地守在他身边，不停地唉声叹气。晚上，郭晓强撑着起身，一家人围在一起，商量起母亲日后的生活来。姐姐说：“要不，妈还是搬到我家里去住吧，爸爸走了，妈妈一个人住在家里，也没个人照应，还是搬到我那里去的好。”她老公在一边板着脸，不说话。郭晓忙说：“姐，我是儿子，妈应该由我来照应，我看妈妈还是跟我去深圳吧，这样最好。”郭妈叹口气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得在家守着你爸的灵位，逢年过节的，也得给他烧点纸钱……，我如果走了，谁来挂着他啊。”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一边抹泪一边说：“再说了，我也不想老了老了还往外跑，要是真死在外面了，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不能与你爸团圆了……我是不会离开家的。”李灵忙道：“妈，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你要是真的一个人呆在家里，有个病痛什么的，谁来照顾你呀？岂不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对了。你还是跟我们去深圳吧，我们今后也想在那边买房子，你就搬去跟我们一起住好了。”“郭晓，你们真的准备在深圳买房吗？”姐姐问道。郭晓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个打算，主要是为了阳阳着想，他的户口已经迁到深圳了。”姐姐道：“那如果这样的话，家里的房子就没用处了……这可是爸妈一辈子的心血啊，是为你挣下的家业。”郭妈叹了口气，说：“晓晓这么决定了，就随他去吧，家里的房子，今后他要怎么处理都是他的事儿了。我在一天，就帮他看一天，我不在了，就没办法了。”郭晓低下头，一言不发。姐姐说：“那怎么能行，让你一个人在家里，这是行不通的。你还是搬到我那去住吧……”听她这么说，郭晓姐夫在一边咳嗽了两声。郭晓姐姐盯着他，怒道：“你咳什么咳，难道我妈住到我那里去，还不行吗？”她老公忙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咋这样说话呢？”郭晓站起来道：“这样吧，我在家里再住几天，等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东西清点好，就同妈妈一起回深圳去。妈是应该住我那里的，至于房子的事，等以后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妈你看行吗？”郭妈望了望两个儿女，叹了口气，点点头说：“既然晓晓这样说，就听他的吧，不过，得把你爸的遗像带上，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屋子里……。”郭晓含泪点了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五天后，他们坐火车回到了深圳，郭妈一路上晕车，吐了好几次，一下车，她就走不动了，郭晓把她从站台背到家里，让李灵熬点稀粥给她喝。他把父亲的遗照拿出来，用手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电视机柜上面，朝它鞠了几躬。李灵熬完稀粥，走出来悄悄同他说：“老公，爸的照片就不要放在电视机柜上面了吧，每天看电视就看到它，心里渗得慌……”郭晓瞪了她一眼说：“那你说放在哪里？这是咱爸的照片，有什么可怕的，从小他就这样一直对着我笑，我只觉得可亲，怎么会觉得渗得慌呢？”李灵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厨房做饭去了。
自从郭爸走后，郭妈的心情一直很低落，郁郁寡欢，李灵平时不太和她聊天，郭晓又是每天很晚才回家，白天阳阳也上学去了，郭妈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或是打开电视机，眼睛茫然地盯着，也不知是在看电视还是在看郭爸的遗照。慢慢地，郭妈就喜欢上了出门逛街，什么也不买，就是漫无目的地逛街，常常逛到很晚才回家。李灵偷偷向郭晓抱怨说：“你看你妈，一天到晚地神不守舍，一大早起床就出门了，要到吃饭时才回来。我也不是说想要她帮我做点什么，可是她一天到晚地这样跑，又是老人家，要是被人骗了怎么办，要是迷路了怎么办？那还不急死人！”郭晓道：“我找机会和她说说。”晚上吃饭时，郭晓就对郭妈说：“妈，你以后要是想逛街的话，我和李灵有空了就陪你去，你一个人出去的话不太安全，深圳的街道不比家里，横七竖八的，人又多，很容易迷路的。”郭妈看了郭晓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第二天，她就没有出门了，还是继续呆在家里看电视，李灵总是店里家中两头跑，一上来忙活一会就走，也没有时间同她说话，她就这么一天到晚地呆着，经常对着郭爸的遗相一看就是半天。一个月后的一天，郭妈从街上买回了黄纸香火和鞭炮，一早就在郭爸的遗相前烧纸跪拜，然后跑到楼下巷子里，“噼噼拍拍”地放起鞭炮来。鞭炮一响，小区的人都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更有人说：“老太太，你怎么能在小区燃放炮竹呢，要是引起火灾怎么办？”李灵也闻声从店里跑了过来，一把抢过郭妈手里的鞭炮扔到旁边的水沟里，一边对众人说：“不好意思啊，我妈刚从家里过来，不太懂这里的规矩，下次不会了。”她把郭妈拉到家里，皱着眉说：“妈，深圳是个大城市，在小区内私自燃放烟花炮竹是违法的，要是引起火灾那就犯大罪了！还有，你咋能在家里烧纸钱呢？要是起火可咋办？”郭妈看了看李灵，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喃喃地道：“违法……犯罪……，有这么严重啊？”“唉，跟您说不清楚，等郭晓回来，你问他吧，我现在要去店里了。”李灵说着转身就下楼了。
晚上，郭晓回来了，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李灵说：“郭晓，妈今天在楼下放鞭炮，被小区的住户投诉了，那小区保安下午找了我，说以后再也不能发生这样的事了。”郭晓听了，转头对郭妈说：“妈，咱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这边规定是不能燃放炮竹的。”郭妈叹了口气，放下筷子，看着郭晓说道：“晓晓，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吗？是你爸爸的生日啊！要是往年在家里，我怎么得也会给他做点好吃的，亲戚朋友们也会来热闹热闹，他就喜欢个热闹开心啊！你说你每年，哪次不是你爸过了生日才想起？他以前还盼着你的电话，后来也就不盼了……今年的这个生日，我不想让他这么冷冷清清地过，想给他烧点纸钱，放点鞭炮，让他在那边也能知道有人在惦记着他，也能不感到那么孤单……。”说着说着，郭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推了下只吃了半碗的饭，就站起身来走了开去。郭晓忙走过去，搀着妈妈坐下，轻声地说：“妈，是我不好，我忘了爸的生日，唉，我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头吧。”说完走到爸爸的遗相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郭妈拉着郭晓的手说：“晓晓，你爸不会怪你的，他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就行了。妈想了想，还是想回老家去，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又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呆不住，我想回去自己种点小菜，没事和邻居们唠唠磕，过得还自在些。再说，万一有什么事，妈会打电话给你，你姐也会照看我的，你放心吧。”听了这话，郭晓和李灵连忙都劝老人，要她留在这边，可郭妈说啥也不同意，一定要回老家。没有办法，夫妻俩拗不过老人，只好给她买了两张回湖南的火车票，周未的时候，郭晓就送妈妈回到了她惦记的小山村，同时一起回去的，还有爸爸的遗照。
返回深圳的时候，郭晓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口，只见妈妈站在那里，不停地向他挥着手，嘴里还在叮嘱着什么，看着她消瘦的身影，郭晓的眼眶湿润了，在他的内心，何尝不想念年迈的母亲，可是，以他现在的能力，他无法给她更好的生活，甚至连陪在她身边都是如此困难，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不太孝顺的儿子，可谁又能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纠结和无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