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的意见也不统一。张兴怒气冲冲地嚷,说老子当初干脆一枪把李韶九敲了,免得他现在翻案生事。曾炳春就四处劝,说幸好当时做事不是太过火,对李韶九的人我们一个也没动,边指甲壳也没动他们一片,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常言说做事留根线,二回好相见。张兴就说还见个球,干脆杀回去拼个鱼死网破。曾炳春脸色一寒,就批评说这种思想要不得,你们想一想,红军一乱,到底谁会高兴?接着就讲太平天国天王府洪秀全、杨秀清内讧,韦昌辉、石达开厮杀的故事。这回众人却听不下,就起哄说,还讲个球哩,家里头的人天天在受罪,你却在这里卖千字文,咱们是走是留,是谈是打你们当官的早点定,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再不定下来我们二十军困死在这里不要紧,我们家里那一窝崽崽就憋死完球了。
半夜里曾家大嫂让丈夫抱着搂着,趁他用手摸自己光滑凸出的肚子,就附在他耳边说:老曾,我到你这里来还有一个目的,我说了你莫冒火,下细想一下。曾炳春不开腔,肚皮上的手却停了,女人就说:我们走,偷偷的走,走到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你去教个小学私塾啥的,我再给你生个胖儿子……话没讲完,曾炳春抱着她就不动了,女人也不讲话,过了好久,曾炳春才说不,你这路走不通,女人一再追问原因,老曾才说我离不开军队,离不开这群人。隔一会儿又说:跟他们在一起心里踏实。女人叹了口气,说命,我认命了,就跟你一起听凭命运摆布吧。
还有一个愿意听凭命运摆布的人,他就是彦来。
彦来本来打算把曾炳春请回二十军就走人,他觉得已经完成了项英同志的嘱托,该去上海找紫苏了。可是眼下红二十军的境况艰难,良心使他不忍离去。几位军首长也说二十军现在最需要医生,你一走大家有个三病两痛的问题也解决不了。老曾也说你这么久没去上海,恐怕紫苏又回来找你,你们两人路上一错开,你找我我找你的反而不行,不如在这里死等,她在上海等不到人,自然会回江西,一问二十军不就找到你了吗?假如你到上海,那儿是国统区,紫苏绝对不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原来约定的地方肯定找不到人,那时候你怎么办?
彦来就留下来了。
可是他一刻也没忘记他的新娘。一看到曾家大嫂怀了崽一幅幸福得不得了的样子,他就想紫苏也该生了吧?没有丈夫在身边还真不知她个人怎么应付。越是想她就越想走,特别是听到刘敌被杀害的消息他真是灰心极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这么死了,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原以为只有俄国的革命才有这么残暴,编个理由契卡就可以杀人,他和紫苏就是为了躲避那场革命才离开俄国的,回国以后他没想凭留俄的资格去混个上层领导干,只想干干净净活个明白,有个小日子过就满足了。没想到一脚踏进二十军就再不容易抽身出来,好歹在二十军混了这么久,感情也混出来了,这时候就抛下二十军而去的无情无义的事他又做不出,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那天肖军长领来个女人,笑嘻嘻地说这女子叫翠娥,男人是二十军的营长,在东固战斗中牺牲了,可是狗日的李韶九还要清她死了的男人的“AB”团,让她在乡下日子也过不清静,就投二十军来了。我看她人还灵动,样子也清秀,反正她在二十军也没亲人了,你就收下她带个徒弟,学点手艺,你不在她也好帮个忙,你走了她正好顶上。
那女人一脸羞涩,脸红到脖子根,眼里却含着泪叫了声“师父”,彦来忙说莫乱叫,莫乱叫,我也是半路出家,恐怕教不了你。
女人一听以为不要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一下就跪在地上不起来。
彦来慌了,忙伸手去拉她,说你搞整个啥,红军里头不讲这个,快起来,快起来,有话好说,我又不是不要你。
肖军长说彦来医生,人你收下我就走了。你照顾她点,她不仅仅是徒弟,还是咱们的革命同志,人家是有难才找二十军的,二十军就是她的娘屋。
彦来身边从此多了个女人。
翠娥一来,来看病的人就多了。平常彦来倒是能治个三病两痛的,士兵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来上门的,加上药又少,一般小毛病都自己克服,万不得已才来看“洋医生”。病人一多,彦来感到有点招架不住,后来发现来的人不是看病是看人,他们要看的是新来的女人,都说这女人长得山里野花一样,彦来医生你好福气哩,肖军长把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哩。那女人老实,知道这些人来的目的是啥,就直往彦来身后藏,生怕见人的样子。士兵们见了就笑,说莫躲莫躲,照我们这里的风俗,新娘子让大伯子小叔抱一抱搂一搂也是应该的,你又不是没见过阵仗,莫怕,胆子放大点。后面那句话就不好听了,彦来听得火起,说啥叫“裤子垮下点”?你们把卫生所看成什么地方了?这是治病救命的神圣地方,你们怎么来就乱说乱动的?太不成话了。大家见彦来动了气,反倒有点尴尬,说彦来医生你是外来人,不知道我们这儿的风俗,新婚之前啥都允许干,抱搂是一般,还有帮忙亲新娘子帮忙脱衣裳的,你怎么这么小气?
大家一说彦来倒迷糊了,是觉得自己小气了点,下细一想又不对,自己和翠娥是个啥关系?哪里扯得上婚嫁的事?就只好拱手向大家作了一圈揖,说人家到这儿是来向我学医的,诸位千万莫乱说坏了人家声誉,这卫生所还得开是吧?你们今后生了病挨了枪子儿还要到这里来是吧?望诸位口里积德,散了吧,散了吧。
士兵们都没想到医生这么认真,三三两两就往外走。一个年纪大点有点迟疑,走到门口又回头问了一句:医生,你以为肖军长真的给你送的是徒弟?
问题问得彦来一愣,就想难道军长还有别的意图?无意中回头一看女人,只见她目光湛湛盯着自己,有如两潭明净的秋水,天真无邪中透出股强烈的渴望,见彦来回头看她,粉脸一红,那红就慢慢散开,一直到耳边鬓角,后来连脖子也红了。
彦来觉得脑子一热,看到那女人换了一身红亮亮的衣服,脚上一双红布鞋,呆呆地望着他笑。心里一慌,目光四处一看,就看到桌上的瓷缸书籍一片红色,连微风吹动的印了十字的白门帘也成了红色。他一下反应过来:老毛病又发了。
女人学得很耐心,叫做啥就做啥,生活上把彦来也扶侍得极周到,给病人擦点紫药碘酒什么的一看就会,手也灵巧了,洗伤口从不弄痛伤员,大家啧啧称赞之余,总是不经意地说医生找了个好帮手,找了个好老婆哩。
彦来听多了就想:这事照此发展下去不行,得找个人问问。
一个晚风轻拂的晚上,彦来径直到军部找军长,军长不巧出去了,在军部那间大屋子里只有曾炳春一个人。彦来就说老曾,我有件事问你,你知道肖军长为啥给我送了个女徒弟来?老曾就望着他笑,也不回答他的话,用缸子给他倒了杯水,说坐坐,先喝水,有话慢慢说。等彦来一坐,水也喝了,就问:“怎么?翠娥同志表现不好?”“好。”“不听话?”“听。”“这不就结了吗?”老曾说,“你好好地教,她好好地学,都是为革命事业工作嘛。”
彦来见他不往正路上扯,就说:“外面的人说得可难听了,说她……她是我老婆。”
“哦?有这事?你说有这事没有?”
“你……你?老曾,看你说到哪里去喽,人家是有男人的哩。”
“她丈夫战死了,多好一个人哪,可惜了这么个如花的女子哟。”老曾一顿,似乎无意中又问:“彦来,我记忆中你好象也没结婚嘛,怎么样?和她试试?”
彦来说老曾你还是个政委,说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的爱人叫紫苏,她还在上海等我哩,这儿的事一了,我还要去找她。
“同志哥哟,”曾炳春说,“你忘记了这是战争年代哟,古往今来这战争造成了多少离乱你不明白吗?就算紫苏有心等你,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统治下的上海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你还找得到她么?依我看,你不如现实点,就在这儿安个家算了。”
“二十军也需要你,彦来医生。”肖军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彦来,我肖某人千里送京娘,人你该还满意吧?”
彦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回去,回去,天晚了,”肖大鹏说,“翠娥那边我是作了好多工作人家才通的。按说她丈夫刚牺牲,我们不该做这件事,但是战争年代嘛,诸事从权,从权嘛。”曾炳春又说:“肖军长把人带到卫生所以前,让翠娥偷偷看过你,人家姑娘家没意见,肖军长才送她来的。”
彦来没想到这下事情更难办了。
军长和政委把彦来送出好远才回去。彦来迷迷糊糊地走,一路清风明月相伴,把条芳草路照得透亮,路旁有不知名的虫在鸣叫,人一走拢,叫声就停了,走过以后,杂乱的鸣叫声就响成一片,像在俄国歌剧院听过的交响乐《春潮》,一声一声叩击着人的心扉。
简易的木床上睡着个女人。
月光中女人的脸雪白,睫毛一眨一眨地动,两颗透亮的泪珠一下滚出来,无声无息落在乌云般散开在枕头上的头发里。有点惊恐地看着梦游一样走进来的男人,嗯了一声又强忍住了。
彦来轻轻坐在床沿边,双手感到火辣辣的没地方放,就叹了口气说翠娥,对不起你,我不能这样做。说着也不管女人愿不愿听,就讲起了莫斯科雪如鹅毛的冬季,讲起了他和紫苏相识的那个雪花漫天的早晨,一直讲到回国、待婚和离别,就说我不能没有紫苏,我不能忘了紫苏,我一定要找到紫苏,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我的爱人。
床上的女人不知啥时候从被子中伸出支手,紧紧地抓住失神陈述的男人那冰凉苍白的指头,男人说到激动处,女人的手无意中加了劲,待到彦来讲完了,女人幽幽地说了句:这一切我知道,我全知道。
彦来好生奇怪,就说我们才认识几天,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肖军长和曾政委跟我说的。你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彦来念了几句才发觉自己的手让女人握着,女人也同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手一松,彦来就把手抽出来了。
彦来就奇怪,这女人怎么会钻到自己的被窝里来。女人读懂了他的眼神,在被子里幽幽说道:“大哥,你莫把我当成了浪荡女人,这是肖军长和政委安排的,说你是个人才,二十军少不了你,让我把你留下来。”说完叹了口气,说我男人刚走,在阴间的路上还没走多远哩,我对不起他。说罢又哭,呜呜咽咽地抽泣,一双雪白的肩头就在被子里露出来,一动一动的。
彦来看了就生出了股说不出的冲动,也不知是不忍心让她伤悲还是怜惜,就用手去抚弄她的长发,一时又找不到话来安慰她。
月光透过墙上的窗户泻进来,把地面照映得象池塘亮光光的水面,那木床就象水上浮动的船,女人象水里盛开的睡莲,一开放起来就妍美极了,彦来看得心动,不由向她俯下身去,想看看她那双明亮纯静的眼睛。
女人小嘴一张,说:你女人真福气,人在远天远地的,你还这么恋她。
听她一提到紫苏,彦来感到心里一跳,立即向后坐了一下,眼望着她人就呆了。
女人察觉到了,伸出白玉般的手臂理了理长发,轻轻问:哥,我说错了吗?
彦来有点慌乱,忙说没有,没有。
女人就说:“要是也有人这么痛我,我一辈子就满足了。”说完又哭着说,“可惜痛我的人走了,他虽然是个粗人,不会说你这样的话,可是他心里有我,我知道。”
彦来问:“想你男人了?”
女人点头无言。
彦来说:“俄国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死人不是活人的朋友,活人要学会照顾自己。’你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当你的哥哥。”
女人一听,伸出手臂便揽住彦来的腰,大声哭嚷道:我不要哥哥,我不要哥哥,我要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丈夫。
彦来感受到女人肌肤的温暖,顺手抚摸着女人光滑如缎的背脊,感到心里有股欲火焚烧起来,随着女人的抽动越来越强烈,他有点忍不住了,女人双手一带,他一头扑上床,急急忙忙和女人厮绞起来。
窗外有微风吹过,屋檐下一丛吊着的狗尾巴草一摇一晃,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草间的虫又鸣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彦来扭扭捏捏借口到军部去汇报工作,实际上是想办法办个结婚手续,涨红了脸半天不开口,曾炳春拿出张盖了大印的结婚证说:这还是过河开会那些人留下的东西,想来对你有用?彦来就点头。曾炳春问:“事情办了?”彦来说“办了”。“办了好,办了好,”曾炳春一边在证明上填姓名一边说,“好好过日子,我们二十军非常需要知识分子,到时候把你抽出来当个干部,发挥发挥你的特长,当个医生埋汰你了。”彦来吓得赶快说:你快把手续拿给我,我拿了好走,其他的事咱不说了,不说了。
彦来走了好久,老曾才从沉思中醒过来,笑着骂了一句:“这小子太老实,刚上车就忙着来买票,真让老毛子的酒灌昏球了。”
彦来和翠娥过了几天新鲜日子,大兵们的调笑他们早已习惯,听了荤段子彦来也笑,笑得跟大兵们一家人似的。女人在笑声中越见丰满妖艳,感到有男人的日子真好。
不久总前委的通知也到了。
通知是通情达理的,也很合乎实际情况。他们考虑到红二十军与一军团已经发生的矛盾,也不要求二十军过河了,要他们与广西来的红七军、红八军一起编成中国工农红军河西部队,下属一方面军第三军团,总指挥由原红七军军长李明瑞担任。
二十军总算松了口气,全军上下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中央似乎不再追究参与富田事变的责任,把他们划给了彭德怀当军团长的三军团,他们如愿以偿。
几天之后,总指挥李明瑞签署的命令也下达了,要肖大鹏、曾炳春率二十军向东南方向出击,中途要清除主要的土豪土匪把持的土围子,到达目的地兴国县。
命令说河西部队友军会与他们联合行动。
军命如山。
独立营张兴一马当先开路,二十军千军万马直扑兴国。
二十军离开永阳就离开了根据地,此后的征程一直扑朔迷离,那支大军从此没入厚厚的历史迷雾,把自己掩埋在不为人知的神秘的征程和血海中。现代史研究者和党史作者很少涉及这一领域,即使有人专门追寻,也只知道他们行程艰难,沿途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堵截,土匪的侵扰,土豪劣坤武装的袭击,一路血一路火,他们缓慢而顽强地遵令向东南挺进。
走了二十多天以后,随身带的粮食吃光了,唯一生存的路子就是攻土围子打粮。沿途的土豪早得了信息,早就逃向一些坚固的防守能力极强的土寨子,有的寨子就在山上,易守难攻,寨子里的群众把红军当作土匪,积极帮助守寨,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麻烦的还有沿途的土匪骚扰。大部队开来他们就躲,连影子也看不见,一遇到先头小股红军侦察队或者是掉队的伤病员,他们就一拥而上杀人抢枪抢弹药。开始没有防备的二十军很吃了几回亏,更可恶的是土匪还抢女人,一看到红军有家属随行,土匪就远远跟着,一到夜晚稍不留意,他们就杀死哨兵蒙了女人嘴巴背起就走,一路上遭他们的毒手也有几次了。后来军部就把所有妇女集中到部队中间,派张苞带一个连随时保护,军长说彦来打球不来仗,让他就跟妇女一起行动,免得让土匪抓走了可惜了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