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二十军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肖军长说战争年代诸事从权,他给军医彦来找了个漂亮的女徒弟,想留住二十军中难得的知识分子。
红二十军奉命与红七军、红八军组编成中国工农红军河西部队。
红二十军奉命开赴兴国再转于都,开始了历史没有纪录的迷离征程。
于都平头寨红二十军被红七军包围,八百多排以上干部全数被屠杀。
血染谢家祠。
红二十军番号被取消,战士编入红七军。
彦来再次失去他的女人。
河东和河西隔着条并不太宽的河流,河水里躺着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如果是枯水天,有的地方挽起裤脚就能过河。
河面上无端漂浮着股血腥味。
河东的凶讯传过河西时,曾炳春和彦来正在条小河边钓鱼。
彦来是专心实意在钓鱼,曾炳春的心却没有带到河边去,他眼望钓竿,心系过河赴会的那群人,不得安宁呵。
红二十军是他好不容易才劝到了河边来的。
现在他才明白,他无意之间走了步错棋。二十军形成了与总前委的部队隔河对峙的局面,无意与有意之间成了被镇压的人的靠山,这是他早该料到而没有考虑周密的地方。
现在部队渡江是不敢渡了。过江会引起对岸红军的怀疑,以为他们是来报仇的,当然他也不能完全控制部队,保不准中间就有那么几个与渡河开会的人沾亲带故的战士闹事。
引军而退他更不敢。
那不是做贼心虚么?只有与河东为敌才会无故退兵,怕被剿灭哩。
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了。
彦来说:这有啥难办的?项英同志不当书记了,还有老毛嘛,你还是中央和总前委委派的干部嘛,再派个人过河,向老毛请示下步行止,总前委怎么指示怎么办不就行了么。
曾炳春心想你站在岸上说话不湿脚,上赌场告膀子不怕注大,反正输赢都不是你的钱。要明白二十军好多人参加过富田事变,要是前委一道命令开过江去日子怕不好过哩。
彦来说鱼咬钩几道了,你咋个不拉线?
连喊几次把老曾喊毛了,顺手把竹钓竿往河心一扔,起身就走。
只剩条吞钩的鱼儿在水中乱窜,在水面划出一道道零乱的弧线,钓竿尖端一闪一闪的,河岸青草上留下团七零八落的脚印。
原来红二十军的大多数战士是不赞成回河东的。他们就要求驻扎在永阳一带,退回去就是他们的故乡。
那天军部突然来了个陌生人,拿封信说要找红军的首长,说有重要的事要求帮助。
军长肖大鹏和政委曾炳春接待了他,看了信才知道是广西过来的红七军,他们在广西龙州起义后被桂系军阀一路追打,长途跋涉好容易到了中央苏区边沿,请求红二十军派兵接应。
支援红七军是义不容辞的责任,红二十军立即派人在他们必经之处设下埋伏,待白军一进埋伏地带就以重火力猛攻,红七军回身反扑,把白军一下就杀退了,红七军和后来赶到的红八军得以顺利进入苏区。
后来他们又联合起来打了几次胜仗。桂系和蒋介石的追兵眼见鱼归大海,追剿无望也就退回去了。
红二十军的战士干部就更不愿意回河东了。他们说干脆就在河西开辟根据地。
曾炳春一直没忘项英交的任务,他要把这支队伍带回去。
那时候刘敌他们还没有过河,谢汉昌提出在河边陈列部队,肖大鹏莫法,说你带得动人你就带,我是叫不动的。谢汉昌就用眼角去瞄老曾,老曾说我试试,搞不搞得成不敢说。
和曾炳春关系铁的肯定是张兴那个独立营,当然老曾和其他团营的关系也不错,只是与张兴关系铁一些,过命之交嘛。
彦来看见曾炳春去找张兴,张兴正领着群战士在草地上胡混,下操的在下操,没进队列的在草丛里找刺梨子吃,那是野生的带刺的果子,有点酸,一嚼一包渣,只有花很好看,粉红带点白,有时带点大红。张兴在棵树下喝酒,老远看见曾炳春就跑过来,问“有事”?
彦来走过去就听老曾在劝张兴带个头,把队伍拉到河边去。张兴一个劲儿摇头,把头摇得巴啷鼓似的,口里说老曾,俺不是不信你,俺知道这批队伍里的人闯了大祸,不敢靠拢哩,他们要收拾俺们,你说咋个收场哩?越靠一军团主力近,人家动起手来不是越方便么?
曾炳春就讲道理,说我们还是红军,和一军团是一家人,只是闹了点小矛盾,兄弟家闹翻了脸不能娘老子也不要了吧?又从党的组织原则说到军队的性质,无奈张兴佯狂装醉,当然也可能是真醉了,根本不认他那个理。
地上的草木长得正旺,绿艳艳地一片连一片,间或有几株野花渗杂其中,微风一来花就点头,风再起大一点,草就把花淹没了。天上的云一丝一丝像撕烂了的白棉,在纯净得醉人的天上飘浮,远处有人在吹曲,不成腔不成调的时断时续,四月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只想摊开了身子往绿草地上一躺,闭上眼睡他个一时半会儿的。
张苞带着好多战士围拢来,要政委吹个牛,说政委能把死牛吹活,把活牛吹上天。
好,吹就吹,咱吹个水浒。
先简单提一句黑旋风李逵大闹江州救了宋江的命,宋江当了梁山头头以后李逵就骄傲了,认为有本钱了,后来就不守组织纪律,私自下山行动,并且把个自己人打伤了。宋江本来要处理他,念他过去的好处就算了,反而安慰被打的人说,这叫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意思是李逵打了你也白打,不是大家相识了么?相识了就算了。宋江这么一纵容,李逵胆子越来越大,最后竟然下山私自去打土豪,让人家给抓住了。宋江一听二话没说,点齐人马就去打寨子,死伤了大批兄弟之后终于把李逵救出来了。宋江让人把李逵松了的绳索重新绑上,喝一声你小子害得我梁山人马为救你损兵折将,推出去砍了!一边说一边拿眼角去瞄军师吴用,吴用懂了,连忙拉了花荣、公孙胜等一干好朋友跪下求情,宋江汉息说:我本想饶他,无奈这小子自个儿不知道嘴软说好话讨饶呵。
说到这里老曾一停,环视大家一眼发问:大家说一说,李逵有错无错?他该不该讨饶?英雄好汉有讨饶的吗?说了好话承认了错误还算不算英雄好汉?
开始大家讨论还很激烈,各种说法各种方式都有,后来就越来越小声了,好多人都明白了这个犯错误的李逵就是他们自己,就再也想不出好主意了。只有说只要是英雄就要敢于改正错误,承认了错误还是英雄好汉。
张兴营长喝得过了量,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吐着酒气嘟哝了一句:“你政委这…………这个比喻……不对,总前委怎……怎么会是宋……宋江呢?总前委是……是晁盖,大哥。”
张苞说:营长你说的才不对,大哥晁盖早就战死了。
张兴眼睛睁一下,睁得有点勉强,看老曾一眼问:“你说,你说宋江会……会同意不……不处罚英……英雄么?”问完也不等回答,头一偏就睡着了。呼出的酒气把周围的人熏得直退,轻风一吹,酒气不久就散了。
曾炳春无聊,就和战士们讨论李逵会不会干脆投了官军。大家说投个球哩,第一次围剿国民党军一进江西就把红军家属杀的杀,活埋的活埋,这仇不共戴天呢,哪有让人杀了老婆儿子再去认贼作父的?不说了,不说了,最好连想也不要想,咱再说点别的。
好,就再说点别的。
咱们江西地方的干部已经有一批人受指派要过河认错,二十军哩也即将过河去向总前委认错,军领导已经决定了向河边移动,我看你们独立营思想不通,有点后怕,那也不要紧,你们就留在原地驻扎,其他兄弟单位先走,以后再跟你们联系就是了。
“那怎么得行?”张兴一下酒就醒了,“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孤军独处更不安全,政委,嘿嘿,要走大家一伙走,我不想……”
“你酒醒了?”曾炳春就问,“你独立营觉得得孤军独处不行,那二十军脱离了总前委情况又如何?从大形势看,蒋介石调十万大军对我们第一次围剿失败后,肯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国民党大军一合围,二十军还不是孤军一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靠近一军团,大家红军抱成一团,不管湖南、湖北的红军还是江西的红军,大家团结起来才能抵御外敌,才是一条生路。”
“嘿嘿,说得倒好听,就怕左边是崖,右边是坎,只要一进去了,再出来就难了。”别看张兴喝多了,脑子倒蛮清醒的。
曾炳春暗想他说的也对,但是二十军要想回头恐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不然在外头厮混久了,还不变成支土匪?
大家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去得也有人说去不得的,曾炳春就摸出个铜钱,说大家都说我军师会算,我就替二十军算一卦,要是对头就去,不对头就算了。说罢把钱一扬,问:“你们要哪一面?”见无人答应,就问张兴:“你是要字还是要123?”张兴就说当然要字。曾炳春顺手一抛铜币,抛后也不去看它,就吩咐张苞去捡过来,不要把面背搞反了。张苞捡拢后大家一看,只见币面上写着“湘鄂西苏维埃政府”几个字,就说“上卦,上卦,去得,去得。”张兴一脸疑虑,曾炳春又说:我早就调查好了,河街上只有一家烧酒房,要去你就快点,去迟了部队一多,烧酒房的存货恐怕没有了。
张兴一听,急忙喊集合,既然军部命令开拔,去就是了。
曾炳春松了口气,只要有人带了头,其他部队跟着走就容易了。
彦来追上曾炳春,说了声“好险,你娃胆子也太大了,要是那钱落地是另外一面呢?我看你怎么去劝他们走。”曾炳春就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嘛。说着摸出刚才那枚铜钱交到彦来手上,说你仔细看看,彦来见是一枚崭新的硬币,并不是照人们猜想的两面一样的钱,就说那可悬了。老曾一笑说不悬,关键在提问上,江湖上叫着做笼子,笼子做好了,只要你一搭上口必然上当,当然你不搭口江湖老手也莫法。
彦来就直眼望定他想听他解说。
老曾望着有白云飘过的天空叹了口气,说迫不得已呵。微风一吹,拂动他散乱的长发,老曾随手理了一把,自语说:要是不打仗,就在家当个小学老师多好,永远不讲假话不骗人,心安呵。见彦来一直望着他,就解释说:我问老张要字还是123,那就是扣子。按一般人的想法,字是指币的正面,就是张苞捡起来碰巧扔到的那一面,123是指反面,就是有20分10分那一面。你现在再看一看你手里头那枚20分的硬币,你看正面有苏维埃几个字,反面中间不是阿拉伯数字,中间是汉语大字的“贰拾文”,如果别人猜字,我两面都赢。
彦来认真一看,恍然大悟道:猜反面正面也都可以解释成123,你也赢了。说着就指着钱正面说:红五星下面就是阿拉伯数字1930年,反面是20文,不是两面都有数字么?
老曾就笑,说军师嘛,这就叫神机妙算,制敌先机。
彦来见他得意洋洋有点忘形,连走路都带点弹性的样子,就顺口说了句:“士可欺之以道,不可欺之以心,老曾,这种方法不可常用呵。”
一阵落花飘过,斑斑点点洒了一地,老曾走得快,可能什么也没听到。
现在好了,好得收不了场了。
肖大鹏得到过河的人全部被处决的消息后,连忙召开紧急会议,除了全军团以上的干部到会外,连已经被他们免职又没有离开的刘铁超原军长也请来了,要大家一齐商讨今后的善后办法。
大家这才感到形势的严峻。
好象无形之中成了一支叛军。
至少人家对二十军起了防范之心。
会上有一点,至少有一点大家形成了共识:决不能因为过河开会的人而对总前委有任何意见,暂且不论处分正确与否,红二十军一定跟共产党走,听共产党的话是首要条件。
至于今后的进退却成了争论的焦点。
有人主张过河。
说是原先不听指挥到河西就错了,不如现在赶快回去,认个错不就完了吗?
反对的人说去不得,君不见过河开会的人哪个有好下场?再说大部队一过河,对岸的红军不了解我们的意图,趁机半渡而击之,那不是犯了兵家之忌而必然导致全军覆灭么?
有人主张向后退军。
说是为了不引起红军内部的冲突,不使总前委怀疑我们有二心,主动避开算了。
反对的人说那更要不得。要是以前没有屯军江边倒还罢了,现在这么一搞,不就有意无意当了一回过河开会的人的后盾么?现在做贼心虚,要缩手了?退不得退不得。
一群人商量来讨论去的,弄得满屋叶子烟气呛人也不觉得,都望着军长政委拿主意。
曾炳春到此时也无更好的办法,只好说我看咱们大军暂行不动,先派个人过河把我们的想法向总前委报告一下,请他们定我们下一步的行止。
大家想想也就同意了。
接下来的等待让人提心吊胆。肖大鹏不敢大意,吩咐该放哨的放哨,随时警惕四周的动静,沿河岸还加了双哨,怕对岸的红军不明这边的意图摸过河来进攻,肖大鹏说他们过来我们一定不要还击,赶快堆人墙阻止他们,我们干部自会去讲明道理。
对岸的红军一直没有动静。
好多富田一带的红军家属却过河找部队来了,说是李韶九又带工作队回来了,他们说对反动的“AB”团还要清,参加过富田事变的红二十军战士干部也在清查之列,特别是那些在会上发了言的更跑不脱,当地有些干部公报私仇,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最先找来的是曾炳春的妻子。
那天张苞正在河边牧马,看见哨兵挡住个妇女不让靠近军营,女人说来寻亲,问她找的哪一个她又不说,当时没想到她是在家乡受清查遭整怕了,以为她是讨饭的。倒是嫂子先看见张苞,就大声叫唤让张苞过去。张苞见是个大肚出怀的妇女叫他,反复看是有点脸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曾嫂一看到张苞胆子就大了,她说找曾炳春,张苞说你找他干啥,政委忙,这几天心子把把都焦烂了。那女人就说我的心子把把才焦烂了哩。张苞一听仔细一看,一下子就认出嫂子来了,连忙说得罪得罪,怎么没过几天嫂子你就变得这样了,肚子也大了,脸也黄了,还有你这头发……话还没说完,女人哇的一声哭出来,张苞就骂哨兵:瞎了你的狗眼,连政委夫人你也敢挡!嫂子忙止住哭说不怪他,不怪他,我是怨老曾,把我一个人扔下就跑了,也不想这日子多难。张苞也不好劝,径直把女人送到军部才走。
曾炳春看着女人的肚子发愁,说你早不来晚不来,怀起个崽到处乱跑个啥,这段时间军队也不清静哩。
女人就说嫁一夫靠一主,我不找你找哪个?接着就讲李韶九又到富田清“AB”团的事,说这事牵扯的范围大,原来以为军人家属不会清,没想到还是跑不脱,好多人就跑出来,一是想给亲人见个面,二是告诉他们家乡的情况,要他们这段时间千万莫回去。
曾炳春越听觉得事态越严重。他倒不是怕李韶九清“AB”团,他是怕这些家属到处传播,他们人多,传播的面又宽,弄不好要影响部队的情绪,引起两岸红军的对立。他第二天就找肖军长等人商量,说现在存在个教育家属的问题,希望来了家属的干部战士回去给她们传话,在这个时候不要让她们在战士中间乱说,以免扰乱了军心,人心一乱军队就不好收拾了。
尽管一再保密,过河开会的人全部被处决的消息大家还是终于知道了。家乡的事更是纸包不住火。战士们就吵开了,好多人不知所措,好象失了根的草,无所依托,当然也有要求打回富田去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