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生锈了。
针锈得很奇怪,针尖和针的主体都没有锈,只有穿过花朵的那一丝丝地方锈了,那地方刚好离针尖不远,算不上针尖,也不在中部,在针尖与中部之间。
娘叹了口气,自语说:该来的,就早点儿来吧,晦气去了,人就平安了。
那是家乡的风俗。
孩子小时候,在这个时间用这种办法能测出孩子的一生的命运。如果针没有生锈,孩子就会平平安安过一生,如果生了锈,就根据生锈的部位可以测出人一生遭遇晦气的大致年龄,想办法回避过去。当然,老天注定了的,不一定躲得过,由命听天的多。
坐在海滩上的段良弼望着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起这段往事,就想:针生锈的地方预示的年龄,也许就在今年吧?
天上一轮明月亮晶晶的,像家里爷爷祭祖才用的那只白生生的瓷盘,海上一轮明月破碎飘荡,像滩打碎了蛋壳的鸡蛋清,海面上的月亮一摇,天上的月亮也像挂不稳当,左摇右晃,像要落下来的样子。
夜深了,该回家去了。
段良弼在上海没有家,他只好在海滩上过夜,望明月思故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也许天性使然吧。
他不知道,几天里中央又召开了专门会议。
张国焘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
我忙着收集有关这件事的材料,认为秦邦宪指斥毛泽东为右派一点,并无充分证据……现成决定不应当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就将苏区的老干部毛泽东等当成右派来肃掉,这样做会使苏维埃和红军受严重的损失。
在中常委再度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曾指出:江西红军一月间消灭张辉瓒一师这件事,就证明那里并没有什么严重性的危机。毛泽东以前不遵照李立三的指示行事,大体都是对的,他根据实况来指导军事行动,注重扩充军事实力,不勉强去巩固一个根据地,也是势所必然,毛泽东和江西苏区的同志们,都是艰苦奋斗的,不能视为右倾,即使有些右倾的见解,也不过是观念上的错误而已。在肃反问题上,毛泽东似犯了严重的错误,他没有去区分反革命的首要分子和协从者来办理,甚至将不是反革命的人,也当作反革命清算掉了,这是要予以纠正的。
中常会讨论的结果,决定:一、赣西南少共区委的报告表现了一些青年的急躁情绪,不能完全信赖,因而也不能判定毛泽东是右倾。二、将中央关于肃反的决定附加说明,迅即送往江西苏区,作为纠正毛泽东等在肃反中所犯错误的根据,并催促毛泽东报告富田事件的真相。三、中央鉴于江西苏区已发生严重情况,应从速采取具体步骤,加强苏区和红军的领导。
中央同时决定,派温裕成同志为特派员,负责向江西来的段良弼传达中央的决定。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仍然对赣西南行委有利。虽然说段良弼送的报告表现了“青年的急躁情绪,不能完全信赖”,但是中央的决定还是重在不反毛泽东的右倾以及如何善后的问题,至少还没有表现出要惩罚甚至打击富田事件的肇始者的意思,也就是不可信赖,但是部份事实可以相信,因为“不能信赖”之中还冠有“完全”二字。
不久,王明在中央站稳脚根,开始清算立三路线。在富田事件问题上,王明旗帜鲜明站在毛泽东一边,历史的天平开始倾斜。
赣西南行委的代表段良弼却还在海滩望月亮。
他记不清到上海多少天了,只觉得很久很久没人来联系工作,隐隐感到了事情在恶化,在向不利于自己一方发展。
他想的是看来只有流落苏俄了。
他觉得最坏的结果不过像蔡和森一样,被中央送到俄国去听候处理,或者是先停职,再送出国学习一段时间,改正了错误再回来。
我们可以从段良弼亲自写的材料上推出这一想法。如今的中央档案馆里还保存份用毛笔写在毛边纸上的报告。那就是当年段良弼冒死连黄金一起上交的《富田事变前后详情》。
段良弼在报告中详细讲了富田事变的经过,认真分析了与毛泽东的十点分歧,在结尾中他写道:“关于我个人的错,请求中央指出处罚,任何处罚我都会心甘情愿。但我因工作能力的薄弱,请求中央派我到莫斯科去学习。”
他忘了在江西悬在头上那把剑,忘了一路上的种种危险,心里还在做梦,梦想着有一天走向那个共产主义的天堂。
他做梦也没想到,正是由于他对富田事变的论述,使改组了的党中央清楚地看到了他站的立场,危险已经逼近。
吴松口外波涛白茫茫一片模糊,海天相接处一抹青灰色,不时有几片银光闪耀的反光被太阳照射,直直地刺人夺目,如果有只船,挂上帆直奔沧海,海那边就是俄国,就是他为之日夜思念的地方。起风了,波涛一波连一波涌向石头砌成的海岸,绿油油的像一个挨挤着一个的成片的柚子。
富田特产的柚子,家乡的丰硕的果实。
家乡石板砌成的小街上有家剃头铺,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学徒每天都在店门口剃冬瓜毛,天一见亮他给师父倒了尿桶煮上饭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地剃冬瓜,上早学的孩子们看惯了这道早晨的风景。有一天学徒长大了,孩子们看到的不再是个剃冬瓜毛的小孩。他改成了剃柚子,大家议论说柚子比冬瓜更难剃。冬瓜皮硬毛长,接近人头上长的头发,而柚子皮薄,要均匀地剃掉那层绿色的起伏不平带凸点的皮,难得多哪。
段良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
他总觉得那一刀一刀不是在剃柚子皮,是一刀一刀地削人头皮,只是没有流血罢了。
如今上海滩外的波涛令人起起了柚子,段良弼自然而然想起了滚动的人头,如大海一般汹涌而来的人头。
他还听到了小学徒沙沙沙的剃刀声。
背后远远地有一双女人忧郁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那就是先他几天到达上海的紫苏的眼睛。
紫苏没有把她自己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有通过正当的关系去找组织,她厌倦了,就找到一个留俄的女同学,让她设法把刘敌的信交给中央,自己在一家旅店里住下来,她要等待她的新郎。她还请同学照看赴沪领罪的段良弼。
这段时间她了解了很多东西。
她知道了地下斗争的残酷性。由于地下党遭到严重破坏,党内进行了坚决的大清洗。
首先被当叛徒处决的是在中央军事部担任要职的黄警魂,他是黄埔一期生,周恩来的好朋友,因反立三路线企图脱党而遭党的暗杀。
后来便是贺芝华(贺曾是朱德太太,后离婚)和留俄学生何家兴夫妇,此二人倒是真的出卖过党的机密和同志,也被秘密处决。(贺只受重伤,行动人员误认为已死而逃脱惩罚)。
上海区委老共产党员何孟雄、少共中央常委李求实等十七人在东方旅馆秘密集会反对王明,全体被捕,后大部牺牲。有人暗传那是王明为清除异己而向巡捕房报的信,但谁也不能确认,弄得人心惶惶的。
她还通过同学了解中央对富田事件的态度。
这是她一刻也没忘记的。
事情在向不利处发展。
特别是王明上台以后,最近中央认为:赣西南地方党组织和军队与毛泽东的分歧焦点在于对立三路线的态度。赣西南方面忠实地执行了立三路线,而毛泽东则旗帜鲜明的加以反对。这是从江西省省委和段良弼、刘敌等人送的报告中得出的结论。江西的同志竭尽全力地阐述了他们与毛泽东的十大争论问题,千方百计给毛泽东罗织反立三路线的罪名,结果适得其反。主持中央工作的王明要的就是坚决反对立三路线,知道了毛泽东和总前委的态度之后对他们大加赞赏,结论就是毛泽东和总前委在富田肃反和清查“AB”团绝对正确,还要继续深入地进行下去。江西汇报的毛的罪状是不能成立的。
既然在富田清查“AB”团和肃反是正确的,紫苏认为段良弼必然会有灭顶之灾。
上海不是一个善良之地。
此时的段良弼浑浑噩噩,完全在放纵感情,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整天对着个海也不知在抒发哪样思古幽情。
紫苏决定要救他。
段良弼站在海滩上出神,满眼绿色蓝色的人头滚动,满耳剃头刀沙沙沙的声响,加上一夜没睡,不觉感到头昏目眩,只觉得刚刚出来的太阳像个牛屎饼子在海天交接处跳动,一刻也不肯停下的样子。狗日的日怪了,他就想,太阳也会随人头跳了,再见太阳洒下一片血红,海面上的人头就像涂满鲜血一样,恐怖得令人不敢逼视,生怕有颗人关滚到脚边。
他感觉到背后有支手。
一支女人苍白皙嫩的手在地上放了样东西,随后又拿块石头压住。
待他慢吞吞回头那女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优美的背影,美得令人心碎的背影。
那背影段良弼似乎认识。
地上留的是张纸。
纸上有人匆匆地写着:三十六计
江西一老表
段良弼一惊,仿佛有人在梦中推了他一把,待得头脑清醒时,女人已经远去,看不见了。
从此以后,段良弼没再回租界的旅店,像片从遥远的天空飘下的六角形的雪片,消逝在历史的深处,无影无踪。
针锈的地方过去了。他从此平平安安过了一生,丢了顶子,保全了性命。
直到解放以后,江西省人民政府曾多次寻找他但毫无结果,后来人们就把他忘了。
受到中央指派的温裕成到他的房间时,只看到那只漂得白白生生的柳条箱。柳条箱没有加锁。温裕成久等人不回来,打开柳条箱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连件旧衣服也没有。
人跑了,事情也了结了。
远在江西的红二十军和富田事件的参加者眼巴巴望着的人从此更无消息,连片言只字也没有带回来。
也许是历史的巧合,三一年二月中旬邓小平同志也到了上海。他是以红七军政治委员的身份到上海向中央汇报工作的。他在上海一呆几个月,始终没有一个中央领导人或中央军事方面的领导人接见他,也没人给他明确的工作指示。现在回头深入研究,才发现当时王明主持的中央早收到了不利于小平同志的报告,说邓小平是立三路线的追随者和执行者,污蔑小平同志领导的百色起义是立三路线的产物。
小平同志本着对党对革命负责的态度,向中央提交了一份一万六千字的《红七军工作报告》。
报告中涉及到了富田发生的事件。他写道:“过去总前委与省行委向来有冲突,如对军阀混战的分析,引敌深入的战术,开除刘士奇等问题,省行委常骂总前委是右倾,总前委常指省行委有AB团的作用,故有富田事件之爆发。”
“我对总前委之反AB团的方式亦觉有超然组织的错误,这种方法事实上引起了党的恐怖现象,同志不敢说话。”
可惜当年小平同志人微言轻,他的观点根本没引起王明中央的重视。
一股杀气从上海吹向赣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