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夜色已深,张兴喊了声张苞点火。
屋后的木柴哄地一声燃烧起来,火焰一下冲向半空,远远看去只道是房子起了火。
原来这就是张苞的诡计。他说只要能哄回政委,何必真烧房子哩。
乱轰轰一下几十个人涌了进来,原来是附近的村民和在周围监视的镇苏维埃派的眼线,胡有才也来了,大家提桶端盆的,胡有才人未跑拢就大骂:狗日的二十军又乱来了,再不对也不该烧房子嘛。待到走近才看到屋子完好无损,烧得旺旺的是后山上的柴火,才大惑不解地问:搞啥名堂哟,烧灵房子哄鬼哟,又请端公又请道士的。老曾是当过你们长官,人家不干了也情有可原嘛,动不动就烧房子就要不得了,革命人民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嘛,难怪别人说你们与……与……一同穿一条裤子哟。
彦来见他要说出不受听的话,“AB团”含在嘴里只有没吐出来,就阻止他说:老胡你带人回去,这儿有我哩。
老胡见无忙可帮,带着他的人走了。乡民们见这场面不是久留之地,也东一个西一个离开了。曾家大嫂在后边追着说道谢的话。
等人走尽了,曾嫂回来狠狠对张兴说:你就等着吧,这下一年半年的老曾也不会回来了。
张兴睁大眼不解,就说不一定吧,我估计他看到火苗下半夜至迟明早晨也该来了。
曾大嫂说:原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你们那么想见他,又是一个队伍的,让他回来亲自和你们说说,去不去随他,你们一烧火,他也许真就回来了呢。这下可好,这么大一拨乡亲们看了烧的是木柴,风声还不很快传出去?众人的口你堵得住?只有傻子才会回来的。
张兴默然。
他带着他的人一连等了五天,曾政委一直没有露面的样子,才知道把事弄砸了,只好灰头土脸地带人走。临走时他试着把大洋留给曾大嫂,大嫂坚辞不受,就说他家男人不在部队做事,坚决不能要队伍上的钱。
彦来悄悄对张兴说:你先回去,老实告诉你我的任务也是来接政委的,看来没有啥办法了,我只有再试一试,好歹算完个任务,你回去转告军首长,不管发展到哪一步,决不能乱来,等中央的指示要紧。他试了几次想把项英的信交给张兴带回去又怕他误事,到底忍住了。
张兴敬了个军礼,说医生你是个能人,一定把政委请回来,说完才带队离去。
曾大嫂看着彦来说:“我知道你不会走。”
“我是不会走,我要等。”
“我这里不留单身男人过夜,对不起。”
“我晓得,一会儿我就走,老曾回来了我再来。”
“他一年半载回不来,不要等了,没意思。”
“不,他会回来的,我定个日期,后天下午三点钟我来找他,请他务必等我。”
曾大嫂好吃惊,想了一想就笑,说:“老曾的日程好象是你安排的,可笑,你说好久回来他就会回来?他那么听你的?”
“大嫂错了,他不是听我的,他听你的,请你转告一声,说后天下午三点我一定来找他,让他莫要错过了良机,切记切记。”
“你不是二十军派来的?”
“不是,我从前是二十军的医生,想来你也从张兴他们口中知道了。我现在是中央苏区的特使,是项英同志亲自派来的,有重要决定向老曾传达。”见大嫂不信,他拿出项英写的亲笔信让她看信封,可惜大嫂不识字,识字也没法分辨笔迹,彦来就说我这里还有中央苏区开的路条,盖有大红官印的,这下你该相信了吧。大嫂看了路条也不信。富田那一把火虽然燃烧的是“AB”团家属的下身,却把所有的地方干部家属的心烧冷了,谁又愿意把丈夫送进虎口?谁又愿意那火烧到自己身上?大嫂说想起那把火心里就发冷,六月天打摆子一样身上就抖,不然我把老曾管那么紧干啥哟。
彦来最后只好耍横,说大嫂你先拿根绳子把我捆起来,我若是奸细害老曾,老曾回来有人抓他的话,你先拿菜刀把我劈了。
大嫂噗哧一笑,说杀了你也上不了案板,当不得肉吃嘛。
彦来见有了转机,顺势说:“大嫂,我仅仅是个带信传书的人,本来把信交给你我就可以走人,我现在死乞白赖还不是为党的工作负责,为老曾好,你看能不能照我安排的日期……”
嫂子这回没笑,想了好久说你来,就把彦来引进间柴房,让他一进去就锁了门,说要见老曾也可以,反正迟早你们会来找他,现在对不起,我就去通知他,为了提防你和外界联系,先委屈你一下,莫怪嫂子耍小心眼。
从牛肋巴窗口看到女人放出屋檐下笼中的鸽子,彦来就知道寻了千百度的人要出现了。
老曾走进柴房时彦来正躺在角落里做梦,一条白蛇缓缓在他身上爬过,白蛇伸出信子在他脸上舔了一下,目光似人般有灵性地一闪,象旧时对门相识的女人那一瞥,撩得彦来心心慌慌,下意识地想要是紫苏看见了不得了,白蛇的肚皮白生生地正好在他大腿上蹭,彦来只好说好话,说蛇姑姑蛇大仙,你做个好事爬起走,那蛇就说你在俄国学了那么长的时日,怎么就没用一点点时间想起你母亲?我就是她墓室里的侍女,特地来找你问候一声,事事要小心谨慎,你不害人,人要害你呀。彦来心存感激,正要说点感恩的话,那蛇口一张,一口咬下了他手臂上一块肉,伤口也不流血,白蛇又化成了女人,阴阴地笑着舔口边的刚刚吐出的白涎。彦来一惊就醒了,耳中听到女人说“千万要小心。”
眼前站着望他笑的人是曾炳春。
屋外曾炳春的女人在小声叮嘱她的丈夫:“千万要小心。”
老曾说:我猜果然是你。不,你现在什么也别说,跟我走,走远些再说正事。你问为啥?嘿,这还用解释么?如果你在这儿设了套,在这儿耽误久了,不是正好让人抓个死虾蟆么?走,到我安排好的地方去。
彦来这才有闲暇打量这位多日不见的政委。脸色还是白白净净的,配上瘦高瘦高的身量显得风度十足,不像个带兵的人,穿一身便装倒像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他的警惕是必要的,彦来 却听得不入耳,那音调显得有点油滑,甜腻腻的有些讨厌。
彦来叹了口气,起身就跟他走。
一上后山老曾就加快了脚步,彦来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跟上,一直七弯八拐走了大约两三个钟头,树木越走越稀疏,直走到满天星星披戴在头上时,曾炳春才停下脚,笑嘻嘻地问:这下周身该暖和了吧?彦来 就想:果真是个专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把人累得个半死,他还有绝对的理由让你感觉安逸舒服,自个儿把脖子往他设的圈套里钻。现在的二十军倒确实需要这样一个角色,鼓舞士气倒是他的天职。
老曾说有事就说,我扯长耳朵听着哩。
见彦来不说话,又自嘲道:我这人长期得毛病,一直在吃药,医生你是不是看出我病入膏肓,肠肠肚肚上那两个打架的小人儿赶不走了,你不肯下药?
彦来无心听他调侃,直接摸出项英的信交到他手中,说这是中央苏区首长的信,先前中央苏区发的文件也好通告也好你肯定看了,这信是专门写给你的,看了你就明白一切了。
曾炳春有点吃惊,失口说:还真是项英同志的信使?我还以为是张兴留你诳我的哩。
他争匆匆打开信,借着天上的星光能看到那毛边纸上一行一行的字,却根本看不清信的内容,他这才有点着急,抬头望彦来,彦来就说走这么远安全些嘛,看不清楚莫来头,隔岸观火嘛,河又那么宽,看是肯定看不清的。
曾炳春就苦笑,说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是有口难言哪,好,不说了,你说说项英同志的指示,我把耳朵洗干净了听。
好,我说,项英同志只有一句话:你回去,把二十军带回来,不要再驻河东了。
一股冷气袭来,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闪的,总觉得那上面发出的光很冷,天幕象块黑色的大布,随时会落下来包裹住大地上的一切,云很薄,星星团聚得多的地方几乎成了一团模糊的块状物,总让人担心会被溶化。彦来试着去找那条外国人叫做“牛妈路”的银河,却怎么也找不到,有几颗星特别大,特别亮,彦来从来就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觉得今夜它们显得特别怪异。
曾炳春早已失去灰谐和调侃,默默无言地掂量着首长的话的份量。
彦来说:远了不说,就说你老曾东躲西藏的这些日子吧,如果你不是二十军的政委,你不是一个革命战士,仅仅一个老百姓的身份出去混,你想想谁会舍去身家性命掩护你?你哪能在外混这么长久的时间?即使你的舅子老表能容你,周围的群众不会告发么?因为你在党,因为你在人民的军队干事,我们现在不说群众拥护你,至少他们不敢动你。就我私人的观点,我要劝你一句:丢脱棒棒狗咬人。第二,中央苏区的通告下来了,富田事件的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我知道你还在观望,你还不放心,想等上海中央表态,然后你才安安然然地回去,其实你错了,你认真想一想,如果中央已经把问题解决了,二十军平平安安渡过了这一劫,在二十军遭遇苦难的时候你从不与他们同渡劫波,从来不尽一份力,你想想,二十军里还有你的地位么?这好比一个大家庭,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在同心协力修幢大房子,你当哥哥的从不出力,对,叫做隔岸观火,你想一想,房子修好以后你好意思去享受么?
曾炳春出大汗了,他感到胸口密密麻麻冒了一大片汗,把衣裳都浸湿了。
彦来感觉到气氛太紧张,老曾在出粗气了,就莞尔一笑说:我给你说个笑话,我们大家都放松点。说的是我们那儿明末有个县官,他的责任就是守土安民,可那时候不太平呵,满人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到城下,他率领全城文武百官和兵士拒敌,大多数人战死了,自杀了,只有这个县官投了清廷。后来他的一个不肯投降的老朋友要被处死,临死前那朋友就当着大家的面责骂县官无耻,骂得涕泪迸流,县官感到又羞又惧,向朋友拜了一拜说:我本来是不投降的,可是我的小老婆一定要我投降,女人嘛,莫法哟。
彦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反倒像一记重锤敲在曾炳春心上,心里不觉生出一股悲哀与恨意。这个医生不是在治病救人,倒是在伤口上戳了一刀撒上把盐,狗日的还笑嘻嘻的说是说笑话。想着想着,脸上就表现出来了。
彦来看看火候已到,便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项英同志亲口让我转告你,今年一月七日党中央在上海召开了六届四中全会,会上你曾炳春同志被缺席选为中共中央候补委员。
顿了一阵又问:你说中央相信不相信你?还等什么中央的表态?这不是表态是什么?
曾炳春猛然一怔,望着彦来呆住了,脸上说不出是个啥表情。
四野的山在星光下黑糊糊一片,有枯枝一枝一桠挡住斜射来的微光,在地上乱遭遭留下道道阴影,枯草残叶把地面铺得软踏踏的,深夜里近处有鸟翅膀扇动的声响,远方是暗色一闪一闪的火焰,也许是看林人烧的篝火。月亮一直没有出来,时时有冷风吹过。
曾炳春待不住了,他不能再无动于衷,好久才费力地张开口:……我……
彦来说:这叫你跟我走也行,我跟你走也行,我们一起到河西去,尽快找到二十军,你的任务是把他们拉回来,抓紧时间向总前委报到,我还有事要去上海。我看你赶快回去向嫂夫人说明,你带她同去也行,咱们走。我送你,一路上不会有人挡道,我有中央苏区开的路条,方便得很。
第二天凌晨,彦来和老曾上了路。
病恹恹的老曾骑着瘦马,彦来背个包紧随其后,两人向着不可预测的未来走,去赴那个死神的约会。
历史就这样把本已跳出三界外的曾炳春又拉回了滚滚红尘,轻而易举就掐灭了他逃生的希翼,命中注定了的都会得到赋予,想逃也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