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人缘倒很好,品质也绝无问题,就是不晓得他是哪条线上的人物。亲不亲,线上分嘛,只要站错了队,越是优秀的人越危险,你能讲陈独秀不优秀?独秀嘛,在共产党内一枝独秀嘛。你敢说俄国的托洛司机不优秀?你扳起指姆数一数,中国共产党内的大头头有几个司机?开鸡公车倒还怕差不多,又当头头又当司机,当然要算优秀喽。你说我还有点文化?对,你说对了,方圆几十里我算个读过私塾的人,有才嘛,德才兼备嘛。对,还是说曾炳春。我大爷的老二老三都在他的队伍里,两个龟儿了说起曾政委直伸大指姆,夸他了不得,不得了,马列主义水平高得不得了,只有总前委的毛政委才比得上。你说举个例?举例就举例,说是有回第二十军团以上的干部上党课,课堂上黑麻麻坐了一大片,那个阵仗哟,曾政委一开头就说,共产党是个鬼魂,在大州大陆上游荡,把底下的干部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当时没人发言,大家都听傻了,后来有人悄悄去问毛政委,毛政委笑着说老曾说的是对的,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话,一本叫《共产党宣言》的书里的第一句,要是能跟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结合起来就更好了。我二伯的儿在红一军团林彪手下当兵,提起曾炳春他就骂,说他曾炳春懂个球,捡了两斤洋棉就想纺洋布,差远了,还想跟一军团较劲儿,没门,死去吧。举例?对,举例,我哥说去年一军团开会,有好多江西干部硬说分田地把富农整凶了,说地主中间也有好人,他们也有子弟参加革命,说要对地主富农手下留情,团结他们中间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明摆着是反革命言论,听说曾炳春不但支持,而且积极在马克思的书中间帮他们找依据,有人看到他把老马的书都翻卷角角了,我看他个龟儿子硬是要把共产党整成个鬼魂才算事。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富田事变,虽然曾炳春得毛病没有参加,只要二十军参加了他罪恶就不小,我二伯的儿子带帮人非要去找他算帐,我大爷那两个儿不服,托他们的老汉转告兄弟:哪个动了曾政委一根指头,老子回来六亲不认,该动刀就动刀,该拼命就拼命。后来曾炳春就躲了,帮他的人可多了。再后来中央苏区发了通告,也算半平反吧,他才在大禹村三王沟老家露脸,你说这“AB”团一会儿抓一会儿放的,我们苏维埃政府不派人去盯到,今后上头又喊要抓怎么办?到哪儿去找?这下好了,中央苏区派你来处理这个问题,太好了,随你怎么处理,我们以后也不用担干系了。医生同志,你真是天上派来的菩萨呀,走,到镇政府去住,这小店太脏太吵,也太委屈你了,跟我走吧。
彦来说不,我还住这里,这里个人办事方便,马列主义便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哟。
那倒是,那倒是,穷山沟里出不了金凤凰,出点马列主义也好,总要出点啥东西嘛,只要不要让曾炳春从那堆马列主义里弄出鬼魂就好。哦,你住,你住,这店钱饭钱你不用惦记,上头有指示,我们会给你开的。
不忙,不忙,彦来说,好事不在忙上,我还有点事要麻烦你一下,你告诉你的人,不管是谁到曾家去,不要去打搅,不要去干涉,更不许发生冲突,有啥子大事你一定要亲自来告诉我,我会去处理。
“要是有人要带他走呢?”
“那你就一定要来报告,我看看是谁,该带的就让他带,我也省了桩事,你也少了份忧,再有一点,千万要注意他的安全。”
你这个领导还差不多,胡有才说,分配的工作不重,也不难完成,有水平,水平高,跟曾政委差不多高了,你这马列主义怕是从大上海来的吧?
不,是直接从外国来的。彦来说。
三天以来一直无事。
第四天上午彦来起床晚,刚出门胡有才就急匆匆跑来报告:漏刀蛮子张兴带人骑马到曾炳春家去了。“张兴?”彦来问,“是不是二十军独立营营长张兴?”对,就是他,那人一身蛮力,脾气暴躁,蛮不讲理,原来小名叫蛮子,从小他娘就叫他蛮子,上次富田事变被扣押,差一点就掉了脑袋,如果刘敌带兵晚来半天他就玩完了,从那以后乡亲们就叫他漏刀蛮子,这次带人去曾家,恐怕会干点出格的事来。
莫来头,不要怕出事嘛,彦来说,闹出了事出了矛盾才好,有了矛盾才能解决矛盾,一个一个矛盾解决了社会就进步了、发展了嘛,不然社会停滞不前,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怎么会到来?你说是不是?胡有才说还是不是个球哩,快走,去得迟了出点事,你我都不好交待,还胡叨个球呵。
彦来牵了老马出门才扬鞭,他在马上对胡有才说:“有才,你慢慢来,不着急,他们都是二十军的老人,不管谈什么事,谈不成不至于翻脸,你在一边干着急也没用。说完手一加劲,瘦马突蹶了几步,象要加力的样子,偏偏倒倒走了几步又慢了。
曾炳春家门口那棵老树下系了几匹马,其余的可能放在后山,隐隐约约看得见山崖边放哨的兵,十几个穿军衣的汉子站在屋檐下,有的在搓手,想增加点手上的热度。他们见了彦来都点头招呼,有几个经彦来看过病的还很热情,有人说营长说了的,说医生来了就请进屋,他正和嫂子在谈判。彦来就问曾政委在家不?老曾不在营长和嫂子谈有什么用?又不是让嫂子过江去。就有人笑着说:别看嫂子是个女人,在家她可算司令,直接管政委哩。
进得门来才发觉漏刀蛮子和嫂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哪人也不开腔,可能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个人脸上都怒气冲冲的,看来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
看见彦来一进门,漏刀蛮子张兴劈头就问“你又来干甚?张苞原来说我一来你就会来,当时我还不信,你说说你到底要干甚?”大有把怒气泼洒到彦来身上的意味。
彦来说老张你别冲我来,我是来帮你说服政委出山的,你记不记得在富田我领你一间屋一间屋地找政委?我看你记性遭狗吃了,你莫事冲我汪汪个甚?
张兴是个直性子,听彦来讲的是实话,脸一下就红了,期期艾艾一阵,他说医生,嫂子硬不听劝,你说咋个办?
彦来说:这是部队的事,你直接找政委说去,干吗你们老缠着嫂子呀。
张兴说你这就不知道了,政委是故意藏起来,单留嫂子与我们周旋哩。我何尝又不想找政委,便衣也派了,组织也通知了,就是找不到,江那边情况又急,非要他出来工作不可,你说我不找嫂子找屁大爷去呀。说完就叫:嫂子,你把政委找回来,全军干部战士指望着他出主意哩!一脸凶相的汉子眼泪都出来了。
嫂子叹了口气:兄弟,你们的苦嫂子知道,你们的情嫂子领了,但是你为嫂子也想想,老曾虽然病怏怏的三天没得两天好,嫂子替他熬药煎汤没有断过,可他好歹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哩,只怕随你们一走,这人就回不来了,嫂子会连病秧子男人也留不住,空留下的就只有那场梦了。兄弟,嫂子命贱,嫂子不望自家的男人封王拜相,嫂子只望身边守个男人平平安安过个一生一世,这比什么都强呵。
彦来听得心痛,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参加进去,生生拆了这对贫贱厮守的好夫妻。
曾炳春到底还想不想到部队去,彦来一直在想,如果他根本就不想出山了,为什么不干脆带着妻子远走他乡,何必这么扯扯绊绊呢?如果说这么干是想和部队讲价钱,提高身份,又明显摆着用不着,那儿一共只有一个军,军政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价钱可讲的?那他为啥不肯露面呢?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他要等,要等到上海中央的指示。
不能让他等下去。
项英首长一再强调:二十军的工作一定要抓紧,脱离一军团的时间久了要出大问题。
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不妨先让张兴试试他的蛮方法。
张兴的牛脾气要发作了,从他双眼血红胡须戟张的样子就看得出来,特别是那双手,情绪一激动就无意识神经质地往军衣上搓,缓缓地一上一下,力狠着哩。这也怪不得张兴,他是急,为部队着急呀。他一向把曾政委看作兄长,比成军队中的诸葛亮,摇羽扇的角色,现今部队成了这样,兄弟们的心倒是捆得紧,就怕这股气一松就全完了,他相信只有老曾才出得起主意把部队团成一团,哪怕他再来讲点大家听球不懂的共产主义是鬼魂之类的鬼话,只要是指导思想就行,只要唱的马列主义就行,道理不懂可以慢慢懂嘛。他从小听老辈子们摆古就知道有大行动之前必须先造谣,哦?你说不对?好,听你的,改成现在的话叫革命之前必须先造舆论,比如什么“张楚兴,陈胜王”哪,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哪,比如什么“十八子,主神器”哪,等等。他张兴从小就是造反的坯子,张兴张兴,就是“张楚兴”中间化出来的,从小娘老子就替他造好了舆论,可是整个军队的舆论怎么个造法他不行,真的不行,非有一个政委不可,而曾炳春就是上上人选。
这个狗日的曾炳春就是不出来,尽派个婆娘出来死缠,叫咱老张咋办?
上次张苞请不回政委被他狠狠骂了半天,外加关半天禁闭,说是一个政委都请不回来,丢他妈独立营的脸。这回营长亲自出马,成效并不比张苞好,张兴确实不好交待了。性子一急,他就下了乱令:请嫂子上马,你先走,老子不信你走了政委会不来的。
嫂子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着。只见她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张苞放在枕下的那叠银元,双手交给旁边一个警卫,对张兴说:“营长,我跟你们啥关系也没有了,这钱你拿去,咱们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张兴就傻笑,说那不容易,曾政委还是咱们的政委,你还是嫂夫人,不过今天借你做个钓鱼的饵,钓政委上钩就是了。说完就喊卫兵去拉你嫂子上马。
嫂子没想到这家伙真敢胡来,羞红了脸不肯就范,那几个卫兵也不敢真动手,张兴急了就喊张苞,张苞你给老子听到,她不去不行,再不听话就用绳子捆,捆到马背上驮回军部去。张苞平时最听话,这回推三阻四,说是肚子痛上山屙野屎去了。
张兴扬鞭就打了身边的士兵一鞭子,命令说你去!
那兵不得已去抓住了女人的一支手臂。
张兴心想这女人出面来阻止固然可恶,想那老曾留恋的一定还有眼前这房子,张兴看得火起,大喝一声:把房子给我烧了!
众警卫听得一愣,胆子再大也不敢放火烧政委的房子,先不说他今后回部队还要管人管枪,就从过去大伙一块厮混一起革命也不该下这个毒手。
假装屙屎的张苞提起裤子就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干不得!干不得!
嫂子已经眼泪汪汪,气得快要背过气了。
张苞一口气跑到营长跟前,一边穿裤子系腰带一边附着营长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张兴把马鞭一甩,狠狠说好!就这样干,兄弟们去砍柴,等到晚黑时再点火,火光一照,晚上看得远些。
彦来一直坐着没开腔。他想把房子烧了也好,军部本来也有女兵,嫂子去工作也行,不然随军当个军属也行,只是这事好好说嘛,何必弄得凶兮兮的。
一整天战士们都在砍柴,到晚饭时刻木柴在后小山坡上堆了半间屋宽,张苞还有意把它们弄码得整整齐齐,象座新建的看林人的小棚子。
嫂子边哭边往锅里添米,她说:个背时的张兴,你把俺的房子烧了俺到哪里去安身哟,锅儿灶儿烧了到哪里去煮饭喂狗哟,老曾回来又到哪儿去找我嘛。
张兴就笑,说嫂子不用耽心,到了部队上我保证给你发床新棉被,我包了,军部不发我们独立营发,曾政委回来保证让你们天天在一起不分开,一床被子不够发两床,重起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