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像谁在天边抹了一层蛋黄,太阳慢腾腾从前山爬出,放出白惨惨的光芒,一条铺满杂草的路灰蒙蒙通向远方,道上少有人行,不时天空有黑色的鸟飞过,叽叽喳喳留下一串叫声,把人心子把把都唤紧了。彦来感到比来时更昏沉了。来的时候虽然累,心里还存有无限的希望,幻想着找到中央苏区问题很快就能解决,现在找着了中央苏区的领导,却又还要去找个借病避祸的军政委,彦来感到自己倒有点像春秋末期那个老夫子,骑匹破马周游列国,很有点举逸民兴绝世的味道,不知道还要在路上游多久,才能做到功德圆满。
逐渐走近吉安,土垅上道路边稀稀拉拉有些土屋出现,人烟渐稠,道上生气也多了起来,偶尔有一两个乡农走过,都显得步履匆匆,心事很重的样子,要说道上少人行也不是没有行人,只是道旁荒草猛长,浸入正道的草丛越来越多越茂盛,少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猛然一个穿着还算整齐的中年人飞奔而来,后面一个老头杵根竹棍紧紧追赶,老头跑几步停下来喘一下,喘一阵又撵几步,累得出气不赢却不时大骂几声,一边追破襟烂衫一路随风飘舞,破竹杆拖得一路破响。说来也怪,被追的那中年人并不急忙逃逸,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瞧见老头跑不动了他也主动歇下来,口中还高叫“你老人家慢慢撵,慢慢来,不要累出了毛病就麻烦了。”眼看老头追近,中年人抬腿又跑。
彦来回马看了他们几眼,不想多事就又往前走。
这回迎面来的是个老太婆,一手杵拐一手提把菜刀,眼看跑不动了就坐在路边哭,口里还嘶声念着“砍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砍死这个害人的东西。”
又有一群人追上来劝。
彦来驻马细听,就听到有人劝“莫乱来哟,哪有娘老子杀儿的道理哟”,有人说“你们那个儿是干部,他干的是上级要他干的正事,你两老儿是反不得的”。还有人七嘴八舌地念“整不得,整死人要填命”“你儿捆了我老公也算了,谁叫他是挨屁团呢”。
彦来一听,知道这事与挨屁(AB)团有关,立即下马要问个究竟。
见有生人下马问事,围着劝架的人一哄而散,只留个老太婆坐在官道旁,冷风一吹清鼻涕直流,直着眼望着彦来发呆。
彦来从马鞍上的口袋里摸出块干粮,老太婆看也没看一把塞进嘴口里,费了好大劲才挤出口水调合着咽下一口,只见她嘴角不断扯动,没有牙齿的口腔极其难看地磨动着,像上下两扇不严缝的磨,不用多久就把那块馍磨完了。
“跑的那人是我的儿”,老太婆说,“在村里好好地当干部。后面追的是我的当家人,那孩儿的爹。”她还在用舌尖收刮嘴里剩余的馍渣。
“儿子不孝么?”
儿子孝倒是孝,孝心还挺好,你不见他老子要打他他不得不逃,还怕累着他老子,不时停下来等等么?
儿子坏在犯了众怒。
儿子在当地是个小干部,前一阵闹“AB”团,红军前来镇压,儿子帮忙捆了“AB”团的人。你想大家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去充啥子行势嘛。当时大家都喊“AB”团该杀,就是没几个动手,我儿是干部,他不能不动手,他不动手他就是“AB”团,就该他挨捆,不是他去捆别人了。后来二十军支持“AB”团,我儿就跑了,心想跑得远天远地该没人管了吧,不久国军就来了,张军长骑大洋马进了富田,他说他的军队步步为营进山剿匪,他不管你AB团不AB团,见到红军的人就杀。红军的人让国军一杀,才明白自己人之间不该互相乱整,要团结起来打张军长,那才真叫血的教训。不久国军又被消灭了,红军又打了回来,我儿也跟到到回来了,才过了几天安静日子,这个狗日的,——不忙,这可是你老人的儿子,骂点别的粗话野话可以,骂这话不是糟蹋你老人家自己么?——骂就骂了,这小子该杀哩,这狗日的这几天不晓得哪根猫儿毛发作了,又要去清“AB”团,又要去捆张寡妇的儿子。不一会乡里乡亲就围了一大群,要我儿说清楚,还有人点火要烧我家的茅草屋。客官你想想,我老两口子在本乡本土处得四邻和和气气,哪会想到产了这么个报应儿,天哪,老头子一气之下说干脆一刀把他砍了,当于我们没有这个儿子。
彦来看着老太太婆瘦如鸡爪的手和缺了口生了锈的刀,知道她撵不上儿子,撵上了也不过骂骂而已,就不管她自己打马向前走,心里却挺不是滋味,想那儿子也是本份人,不知哪级组织的神经又发了,中央苏区明明发了文件贴了通告,怎么又清起“AB”团来了。不过想到这里他更加小心,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有偶尔遇到一两个单身行人,才问一问大禹村三王沟的方向,悄悄去找他要找的人。
越是接近大禹村,回答他们的人越是回答得迷迷惑惑的,彦来遇得有个人不回答干脆反问:这一阵为哪样找大禹村的人这么多?你也是找三王沟的吧?
一群穿灰布军衣的人打马飞驰而过,个个手里拿着短枪、大刀等伙家,急冲冲杀气腾腾的样子,马背上有个小青年回头望了彦来一眼,又在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小青年便裹入马群里风一样逝去了。
那小青年有点眼熟,肯定在哪里见过。
由于他们穿的红军制服,彦来也没在意。不管二十军或者红一军团,彦来都把他们视为亲人,他们也绝不会害他的。
想来三王沟也该不远了,彦来放松了马缰,让老马边吃草边随着马队留下的蹄痕走,心想不知道曾政委还认不认得自己这个平常不爱交际的医生,见了他该怎么说,心里的意思是想让马队走远些,找曾政委出山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自己悄悄完了首长交的任务,再直奔九江乘船到上海找紫苏,想来紫苏在上海一定等急了,该不知为自己操多少心哩。他又想起了紫苏腹中的婴儿,心里暗暗发笑,幸好提前给她做了个崽崽,省了今后好多事,只是要辛苦她这做娘当妈的了。
信马走了一阵,就看到前边路上停了好多空马匹,两个战士端枪在一旁放哨警戒,一条小路通向大山深处,十几个人围着间依山而建的小屋敲门,屋前是一块宽大的堰塘,塘水水平如镜,水里青山白云混成一团,微风一吹水面翻起阵阵涟漪,连寒冷也忘了。
刚一走近,一个警卫就喊:喂,那不是彦来医生吗?你怎么也来了?另一个说,嘿,这个你龟儿子都不懂嗦?曾政委病了嘛,派医生来把脉啥,有啥子弄不懂的?你龟儿子问个球哩。彦来一听他口音与紫苏一样,知道他是个四川人,就笑着学了句四川话问:大禹村三王沟啷个走哟?那兵就笑,指着那群人围着的房子说:都走拢土地庙还在问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住哪里,是不是吃拐了药哟?
彦来一看屋前围了那么多人,心里不由有点发紧,不知道又要出啥事,他静静心大步大步走过田坎小路,一直到了小屋前。
那群军人一下转身对着他,有人去摸屁股后头吊的手枪。
“医生?”小青年有点迟疑,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来这里干啥?“
“你……?”
“是二十军独立营张苞,医生你不认识我啦?打富田那回你还帮我们在省行委找曾政委嘛。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哦,独立营长张兴的警卫员张苞,怪不得人欢马快风风火火的。
我是来拜访政委的,顺路走走。
大家放了心,有人又去敲门。
良久,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青年妇女开门出来,端庄的脸上平平静静的,她问:请问你们找谁?
张苞抢先敬了个军礼,朗声说:我们奉二十军军首长命令,接曾政委过河,部队好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哩。
妇女抿了抿头发,微微一笑说真是对不起同志们,老曾最近病得不行,去省城找医生去了,估计他那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恐怕要辜负首长和同志们的看重了。
有几个战士不信,想挤进门去亲自看一看,说嫂子,我们口渴,给点水喝行不?
那女子让开一步,说同志们请进,老曾虽然不在,我还是你们的大嫂嘛,等我去烧把火,熬锅红米粥兄弟们吃了好赶路。
彦来也随着大伙进屋,屋里果然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张苞有点失望,就站在屋中央出神。背手枪那人问他咋办,这饭吃还是不吃?张苞就说吃,怎么不吃?到了曾政委家就和回了自己家一样,大家随便点,说着见大嫂不在,就把口袋里装的几叠大洋塞到床上的枕头底下。
彦来却只看桌上的药碗,其他啥也没注意。浓黑的药汁还在冒热气,热气在碗面上集成一缕青白色的烟,轻轻围绕碗沿转了几转,然后便在空洞的碗口消逝了,大意的人是不会注意到的。
彦来紧走几步靠近窗口,双手轻轻一推窗户就开了,后墙一行清晰的脚印乱七八糟通向后山。
彦来念了一句好景致,回身就见嫂子怔怔地望着他。他一笑转身就在桌前坐了。
就是不晓得政委是自己跳窗跑的还是他老婆硬要他跑的。主动跑的就说明他已经厌倦了长期的争斗,不管是对敌人还是内部的人,只想过个安静的日子,如此的话要请他出山就难了,不过从张苞他们长时间敲门门不开的情况分析,夫妻俩在开与不开之间有过争议。当然,安安静静的生活中突然闯进一队骑兵,谁也不知道这兵是干什么的,出去避避也就是正常的了。
张苞这小子人小鬼大,其实他早就看出曾政委刚走不久,后来他跟我说他是从床上并排放的那对彩绒的花鸭子枕头上得到灵感的,想来我到底老了,比不得这帮战火中煎熬出来的小鬼,我的闻药、推窗侦破方式太古老了,还容易惊动被调查人,是该遭淘汰了。这鬼小子向我一眨眼,当着嫂子的面说:医生,我们今晚不走了,就在这儿等政委,他几天不回来我们就等几天,军令在身,我不敢空手回去呀。你咋个办自己决定。我怎么会不知道他那点儿小花招?回头见嫂子脸色立马就变得苍白,我于心不忍,就挑明了说:那可不行,这了阵村子里到处又在查AB团,你们二十军屁股上的 自己都还没揩干净,千万莫要害了曾政委。张苞就有点惊奇,反问说中央苏区不是发了文件通告说双方都有错误,各人挨五十大板打屁股就没事么?我说你年纪轻,不懂世事呀,你看好些闹分家的家庭,哪个忤逆儿女会听娘老子的话?娘老子把家分定一走人,哥子兄弟之间决不会服气,不是你顺手多拿个锅儿,就是我悄悄砸了你分的碗,家一分,永远也凑不成一家人了。张苞说你说的是小家庭,我们现在是大家庭,一个革命的大家庭,我们有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托什么司机,连外国的问题都可以解决,未必还解决不了眼下这点困难么?医生就说你莫说外国,外国我也去过,人家整起自己人更狠,阶级斗争嘛,流血嘛,不流血不杀几个自己人怎么会叫暴力革命?咱们这儿就是跟外国人学的,你莫要在这儿添乱了。
张苞想了一会儿说行,那就把队伍带到后山去隐蔽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医生叨念着说:马克思看得见,上帝看得见的,曾家恐怕永无宁日了,你还是走吧。
张苞没有走,他果然把路上的马匹吆上后山,十几个人就地隐藏,他非要把政委请回部队,他说蛇无头不行嘛,麻雀子无头也飞不起走嘛,我们哪能少得了政委。
彦来说就你不走我走,我到镇上去住,嫂子,告辞了。
已经气极了的嫂子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对这个知书识礼善解人意的医生充满感激,说这位兄弟贵姓,到我家有甚事?老曾回来我跟他讲。
彦来苦苦一笑,说你就说医生彦来顺路探访,另外没得啥重要的事。他心想如果张苞霸王硬上弓能把曾炳春请回二十军当然很好,自己不是就少了一桩事么?他松了口气,决定住到镇上的旅店里去听消息,但愿张苞请客成功,自己就可以直接去上海了。
旅店叫鸡鸣客店,店伙计贼眉鼠眼,形象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轻脚轻手牵过彦来那匹瘦马,等客人先进店,才把马牵到后院,忙完加料掺水,就影子一样走进了镇苏维埃大门。
一个淳朴的中年汉子走进彦来的房间,先是微微一笑,就自我介绍说是镇苏维埃的秘书,叫胡有才,原来是“财产”的“财”,打了土豪分了田地,现在倒是有财了,也知道那意思不好,就改了,“德才兼备”的“才”,嘿嘿,客官从哪里来?听说进镇后直接去了三王沟,可有此事?
彦来就说确实去过,怎么?你们政府不准人去三王沟?那里有老虎还是有敌情?
“那倒不是,”胡有才的口气随之生硬起来,“那是个是非之地,我劝先生尽量不要去粘惹,我也是好心,换一个人就不这样说了,伙计一报告,就该请你到镇政府去讲清楚了。”
彦来就说那倒不见得,我又没干对不起谁的坏事,到哪儿说理也不怕的。
胡有才也不好争辨个啥,深深地看了彦来一眼就走,临门了还叮嘱一句,还是别去为好。
彦来就念:这镇子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哪有你这么办事训人的?
胡有才脾气好,当作没听见就走了。
不料半夜他又来了,脚步匆匆地,一拍开门就满面堆笑,问:“请问是不是彦来医生?”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就讨好地去收拾彦来的包裹,说:“走,到政府去住,你看你来了也不到政府去打个招呼,怎么就住到这个小店子来了?我说嘛,刚才我就看你气度不凡,决不会是个小人物嘛,幸好我们书记警惕高,一听我随口一说,就猜到你是那个医生,一天以前中央苏区就派专人送了信来,吩咐一定要照顾好你,你看看,差点儿就误了大事,差点儿就把你当成‘AB’团抓起来了。”
“抓我?我怎么会是‘AB’团?”
“嘿,你自己未必会不清楚?目前大禹村三王沟是‘AB’团和二十军汇集之地,我们安了好多眼睛盯着,他们在那儿联系,黑串联,我们能不盯着点儿,让他们任意翻天吗?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了你是组织派你去的,你尽管去,随便去,我会给我们的人打招呼,保你出不了事。”
果然这扣儿解不开,正如分了家的兄弟。
彦来就问:“你们知道我是来干啥的吗?”
“怎么不晓得?上头通知说你要把曾炳春带起走,走哪儿让我们莫管。”
彦来就问曾炳春这个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