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明的妻子找到山洞时,看见紫苏正在向孩娃口里塞粮食。她认识这位女人,知道她在不远的省府大院工作,和丈夫、兄弟是同事,还知道她也是“AB”团。(她想这女人肯定和她的家人一样是被人诬陷的。)她不敢多事,拉起磨娃的手就走。这时红军女人说了句话:“大嫂,你是红军家属吗?”林家女人见她不认识自己,就站住无言点了点头。紫苏说:“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以后真正的红军回来了,请你转告他们:我不是‘AB’团,我是真心爱共产党真心为共产党做事的。我叫紫苏,省苏维埃文书。”
“那你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林家女人问。
“是一个叫林子明的人害的。”紫苏说。
林子明的妻子大吃一惊,她不相信丈夫会害人,她只知道丈夫是被姓杜的咬出来的。
见她吃惊的样子,紫苏也知道林子明平常为人厚道,不是那种整人害人的小人,自己一度和他关系还不错,就深叹口气说:“唉,严刑之下出口供,那也怪不得他呀。”
林家女人知道山洞不是藏人之处,她想救她。也许是想为丈夫赎罪。女人的胸怀是博大的。
她脱下白色孝服让紫苏穿上,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和家人一起带着紫苏下了山。她要紫苏就住在她家,等风声过了再说。如果黄陂来的人来搜查也不怕,他们不是当地人,不知道每家人丁数目,而当地人与他们有仇,断然不会有人出卖她的。
林家女人盘算得很周密,确实没人注意到林家祭墓的人群里回来时多了个带孝的外人。
事情坏就坏在杜家的狗子身上。
狗子那年七岁,同样在墓旁跪着的他同样嗅到了女人身上的蒸馍味。
他眼巴巴瞧着有馍的女人穿着的白衣衫随仇家的人下山去了。
狗子太小,不懂事,看到省政府门前有人蹲着吃馍,回忆起了女人身上的香味,就说:“林家来了个女子,也吃馍。”那人恰好是总前委来的肃反人员,孩娃的话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就扯了个半个馍给孩娃,问:“那女子是哪家的人?”“不是俺村的人,我不认得她。”
这条信息很快反馈到总前委肃反工作组留守组,留守组立即决定张忠良连长带人去查实,决不能让漏网的“AB”团份子逃脱。
张忠良一听就知道是那个没逃远的女人。
他只有自己去收残局,自己尻子上留的 只有自己去揩,摇头晃尾欢欢在前头带路的还是王二。
林家显然听到风声早就作了准备。
几柱草香正在烧,四屋到处是自己打的纸钱,正屋设了三个灵位,大人小孩跪在灵前呜呜地哭。哭声伴着诉说,在缭绕的草香烟中很哀婉,很悲情。
虽说女人打花了脸又改换了衣衫,张忠良还是一眼就从众多的孝子中辨认出了她。
他是从女人跪地时从孝衣里伸出的长细而白嫩的脖子上分辨出来的。当地女人常常伴着丈夫下田,收割播种育苗什么都干,她们颈项上的皮肤粗而且黑,也肯定没有这么长。
王二鬼精,肯定也看出来了,何况他处理过那个女人。
其他的人也看出来了。
张忠良不得不指着女人问身份。
林家大嫂一口咬定是死鬼丈夫的妹,亲亲的妹,一个爹一个妈的妹,听说哥死了,火烧屁股从外地赶来的。难道你家死了人不准哭?你家死了爹不准奔丧?
林大嫂放泼,骂得张忠良一愣一愣的,同时她也看出来了,问题出在紫苏与众不同的白皙脖子上,不然人家为啥一进门就围着她问?林大嫂伸手拉起紫苏,在她面前扔了一叠灰亮灰亮的锡箔说:把它们折成银锭,哥嫂在那边要用。回头又骂张忠良,说你爹妈死了一天多了,你这孝子才赶来,不忠不孝呀。
张忠良让她骂恼了,有点恼羞成怒,又不愿把事情闹大,心想我是来成全你的,你怎么不分个青红皂白见人就咬。他刻毒地看了紫苏没再捆紧有点出怀的大肚子,一把扯下她手中摆弄的锡箔,狠狠地道:自己是个怀儿婆自己还不知道?照这儿的风俗你是动不得手的。紫苏不懂,更怕他凶叉叉的模样,他又补了一句:孕妇折锭,即使焚化,鬼也举不动抬不走。
林家大嫂骂声嘎然而止。
王二见连长挨骂,心里好受得很,就笑嘻嘻地道:连长,上头喊来逮一个人,你总不能在这儿乱抓一个回头半路上再生一个就变成两个人了吧?怀儿婆抓不得,晦气,晦气。
张忠良借势下徐州,手一挥带人就走了。出门经过杜家门前,他猜可能是杜家人告的密,就破口大骂:哪个龟儿往后再报假信,老子杀了他全家。不想这就埋下了隐患。
回营刚松了口气,李韶九就回来了。
李韶九一改往日的和气,脸上阴风惨惨的,厚镜片后的目光黯然失神,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东固捡了条命逃回来的。
李韶九就是李韶九,他竭力稳住情绪,这时候的他更怕张忠良不听号令。听了大家的汇报,他认定有女“AB”团成员逃走,林家那个远方来的妹妹肯定是有问题。
他命令所有武装人员集合,一切听从他的指挥,他强调说:外人乱命一律不从。
大家都明白:李韶九不是把跑了个把女人犯看得有多重,他是要借机收缴兵权。
有人猜测东固的二十军可能出事了。
李韶九用兵如神,他带人回马一枪,再次包围了林家大院。
林家人更是动如脱兔,张连长那泼人一走,林大嫂就亲自把紫苏送到了个亲戚家去了。
只有藏在门后的杜家母子从门缝里瞧见了。
李韶九也遭到林大嫂的嘻骂。
李韶九不怕骂,共产党人就是骂声中成长骂声中壮大的。他从牙齿缝里挤出句话:老子不怕你嘴巴劣,只要查清你窝藏“AB”团,老子要你家再添三棺新坟。
骂声不高,却叫所有听到的人心寒齿冷,连动手搜人的战士也停了手。
杜家母子也听到了。女人赶紧轻轻插上门闩,与儿子双双跪在亡人灵前,乞求千万别惹鬼上身。
嫌疑犯早跑了,肃反人员又不是当地人。在哪儿去找那条入海的虾呢?
局面成了一着死棋。
李韶九不怕死棋,他有办法起死回生。
他径直走向林家对门的杜家,细声细气地说:开门。
门后站着狗子,一双大眼睛惊惊惶惶的。
李韶九说:娃儿,你肯定看到对门的事了,告诉我,对面那个有馍的女子哪儿去了?
狗子害怕这个阵仗,吓得直缩。
李韶九笑眯眯从怀里掏出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说:娃儿乖,这钱你拿走,在街上要买好多馍哩。
狗子认得那东西,爹拿着它逗妈妈说:使劲跳,跳饿了拿它上街买花衣裳穿买油糕吃。那东西好哩。
狗子双目发着绿光,像硫磺燃起的阴火,一步一步走出门,朝那银钱移挪着脚步。
“狗子!馍蒸熟了,快回来!”屋里发出声女人的喊叫。
李韶九不着急,他有时间等。
屋里突然传出声孩娃凄厉的尖叫。
李韶九一脚踹开门,带人冲进屋。
杜大嫂怀里紧紧箍着狗子,左手抓个沾了层黑药的馍往狗子口里灌。狗子挣扎着扭头,一股黑血从狗子嘴角流出来。
对门的林大嫂看清了:那是山里人打猎下套用的兽药,人吃了几天说不出话,吃多了会哑,会死。
一股泪水从林大嫂眼眶里一滚而下。
一股泪水从杜大嫂眼里流进心里。
狗子说不出话,翻起白眼看了一下妈,嘴角一别一头栽在母亲怀里。
张连长的兵看不下去了,有人骂了声“妈卖箩篼”,拖了枪就走。
老魏讲到这里再也讲不下去,伸手擦了擦被泪水冲出的眼屎,呜咽着说:那娃儿后来就哑了,杜大嫂当时急火攻心,药下多了。林家和杜家男人死绝了,女人成了好朋友。
李韶九回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收拾彦来。
首先要说明的是李韶九与彦来私人之间并无仇恨,去东固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留俄归来的知识份子,他甚至有点可怜他。因为他曾接到一个叫王二的密报说,张连长半夜摸进女人囚室,囚室里关押的就是这个叫彦来 的人的未婚妻。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孤男寡女单处一室会干出些啥啥名堂来。可怜归可怜,革命者不能有丝毫的个人情感和私心杂念。彦来只是他李韶九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他来富田不言自喻是镇压“AB”团的,“AB”团当然是最主要的敌人。
但是他对随他带兵来的张连长极不放心。
所有的兵都听张连长的,因为他们是他的兵。他李韶九名义上虽然凌驾在张连长之上,一旦有事,他能调得动一兵一卒么?几天来李韶九心里一直不踏实,他的心是虚的,感到像踩在云彩里一样。掌握好了,可以像孙悟空一样一个跟斗翻他个十万八千里,弄不好一脚踩虚,就会从天上摔到地下,摔得断手断脚倒还罢了,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哩。
那张忠良一看就是个骄兵悍将。
不知道总前委怎么会看上这么个莽汉。
他李韶九总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黄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