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急忙忙找到了自己的导师谢苗诺夫,说自己的爱人被契卡抓了,说老师你是了解情况的,我不是什么托洛茨基份子,我不懂政治也不爱政治,同学们都说我像俄国十二月党人革命之后那些多余的人,对,你说得对,也许我没表达清楚,我说的是像你们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笔下的巴扎洛夫、罗亭那一类的人,那些对社会有过太强烈的理想后来一事无成的人,对社会没有好处也不存在害处的人。你看我嘴巴都说干了,紫苏和我一样,一个纯洁得透明的人,老师你帮帮我,她是我唯一的爱人。
你说慌。
“你说慌”,谢苗诺夫说,“那女人是托洛茨基分子安德留拉的未婚妻,她的罪行与反对肃反有关,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个狐狸变的女人,你莫要让她迷上了,你救不了她。”
老师,你说得对,她现在还不是我的女人,但是我爱她。爱一个人该没有罪吧?老师你就没有爱过?难道冰天雪地的俄罗斯就没有爱情?很难想象,你们俄罗斯民族一再标榜的普西金、莱蒙托夫一生如果没有爱情,那该是个什么样子,他们还会象现在一样光彩夺目么?
沙加,你在狡辩,东方人惯用的狡辩。不,你不用改口,狡辩与雄辩本质上是一样的,改变不了事实的本性。沙加,你不用说了,回去吧,好好地来,好好地回去,老师不怪罪你。你年青,谁敢说年青的时候没犯过错呢?俄国人说,年青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
老师你说得对,紫苏即便有错,在哪方面冒犯了你们,请原谅她,她还是个年青人,一个怀着纯洁的理想到你们这儿来追求真理的年青人。
谢苗诺夫没说话。也许他觉得再说也是多余,就埋头理着桌上那盘自己跟自己交手的棋。他还是继续自己跟自己较劲。
彦来知道他在摆弄那盘没有结局的巴布洛夫大迷局。
日光的影子在走,慢慢地地毯上的影子越走越短,彦来笔直地站着,不开腔也不走。
谢苗诺夫盯着他的棋局似乎忘了一切。
谢苗诺夫离开棋盘回到里屋窸窸窣窣忙了一阵,面色极其难看地走出来说:沙加,我亲爱的孩子,我本来给你安排了好了一个极其辉煌的前程,想让你学习完了就跟米夫、王明等一同回国去,回到你的祖国去施展你的才华,如果你愿意,就留在莫斯科中大或东方大学也可以,常常陪我这个老头子下下棋也是好事。唉,不说了,现在你还可以有个选择。里屋桌上有封信,拿了这信你可以去救出你的爱人。但是,请你注意,这么一做你就算在肃反委员会挂上了号,那是任何人也帮不了你的,连我也不例外。因此,你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马上回国,从此默默无闻。共产主义国际舞台上不允许在契卡挂了号的人存在。你明白了吧?孩子,勇敢地做出你的选择吧。
谢苗诺夫说完就目光炯炯望着彦来,想看看这个学生怎样处理自己的前途。
彦来有些遗憾,满怀歉意地看了导师一眼,毫不迟疑地进屋拿起了桌上那封劣质泛黄的厚重信封,轻轻地走了出来。
“孩子,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要是年青五十岁,我也会和你一样。回去吧,你的人生才开始,人的一生怎么能没有爱情呢?”
彦来从此没有再见过他的导师。
几十年后当先前极其崇拜斯大林的中国人提起苏俄的镇反就咬牙切齿的时候,彦来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他的导师谢苗诺夫,一直到几十年后他都觉得不了解老师,不了解他人性的另一面,不了解当时他怎么就写了那么一封容易给他自己惹麻烦的信。彦来只有叹息,人啦,永远是最复杂的生物。
把面无人色完全走失了自己的紫苏领出大广场后面的那幢两层楼灰色的契卡办公楼房的时候,彦来就明白自己领回来的不仅仅是个小女人,还是个人生的梦游者。
他要唤醒小女人的心。
小女人不说话,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坐在寝室窗前望着漫天大雪出神。天空灰蒙蒙一片铅灰色,成团的成团的云被风驱赶着,象羊群在幕布上行走,窗玻璃后的窗帘色调特别暗淡,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玻璃上不久生出一团团雾气,窗外模模糊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女人嘴唇一张一合的,伴在一旁的彦来知道她在呼唤少然,那个活生生被剥夺了生命的恋人,那个同她一起从上海走出来的青年,那个长发披肩的职业革命者。
彦来一直陪了她七天。
七天是一个不长不短的日子。
第七天一大早,紫苏就独自走上大街,向附近一个公共汽车站走。
迟到的彦来不知她发了哪样神经,经过多方打听才匆匆赶到那个风雪狂舞的车站。
紫苏说话了。看到这个气急败坏跑得喘气不匀的男人,她第一次开口说:“去特烈杰亚柯夫陈列馆,每个月这天我和少然都去的。”
他们就踏上了那辆几乎没有乘客的旧公共汽车。
那是所十月革命后列宁亲自签署法令收归国有的画馆,中间满藏俄罗斯瑰丽的国宝。
这时彦来才知道李少然还是个造诣和天份都相当不错的人,难怪他会在女人心上留下那么深的刻痕。
彦来是医生,祖传的医生,他知道治疗紫苏的最好的办法是让她说话,多多地说,甚至放声大哭,把闷在心里的气释放出来,把重负扔在她受过屈侮的大地上。
彦来不是艺术家,不懂什么巡回艺术派啦学院派,看不懂克拉姆斯柯依与依可夫,凭直党他喜欢歌颂大自然的列维坦,而一走到俄罗斯巨匠画家列宾和苏里柯夫的作品前,他感到突然走不动了,灵魂完全被他们震摄住了,不由一把抓住小女人的手,手在轻轻发抖和痉挛。
紫苏一惊,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两个男人在这儿反映完全一样,不管懂艺术的还是不懂的。
那里陈列着《禁卫军临刑的早晨》。
那是幅反映历史的悲剧之作。
忠心耿耿的王室哥萨克近卫兵被沙皇怀疑参加了反王室的争斗。这是幅血淋淋的场面。作者苏里柯夫描述的就是要将他们全体处死的那个莫斯科阴暗的早晨。
这里是场自己人绞杀自己人的悲剧。
小女人感觉得自己抓住的就是李少然的手。她不禁象第一次和她的恋人走到画幅前的动作一样,伸出手掌轻轻去抚摸男人的发抖的手背,用心去感受男人的激动。
彦来看着马背上意气洋洋的彼得大帝,感叹油然而生。他说:“英明伟大的开明君主呀,你不该,不该呀。”
紫苏说:任何有胆识有决断的统治者都是如此,胆小慎微缩手缩脚的人绝对成不了大事。
彦来看了她一眼,让她抓紧自己的手,用眼睛鼓励她说下去。紫苏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场悲剧的历史背景,一口一个“少然说”,心情自然放松了,眼里的寒冷一扫而光。
那天大半时间是在那画前留连,他们同时被艺术家苏里柯夫震动了,是那种荡气回肠的震动,魂灵随着那群临刑的哥萨克悲喜,多么悲凉雄浑的场面啊。彦来看着那连鬓胡子怒气冲冲的脸,叹息说那些老兵为沙皇征战一辈子,没有战死疆场,反而死在自己主子的屠刀之下,代代政权的更迭,该有多少大好头颅作奠基石呀。紫苏也许想起了刚刚被当作托洛茨基份子杀掉的恋人,感到阵阵刻骨铭心的恐惧,紧拉着彦来的手死不松开,走出陈列馆大门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句:也许那些近卫军根本就没叛变。
谁知道呢?
谁能说得清几百年前发生的宫廷秘事?
谁能猜得出几十年后中国会出现的争斗?
就是看了那幅画以后,他们决定远离中大中国人间的勾心斗角,决定回到中国去,到苏区去作个普通老百姓,那里才是建家立业的理想场所。他们不想干预任何人,也不情愿被人欺负。他们要寻找一个乌托邦。
那次他们提到了报警卡片的事。
紫苏说,那是做地下工作的习惯,有了那个三角符号,你就会知道出事了,要赶快走。她深情地看了彦来一眼,又说:“要是我不在家,你又在书里发现了报警符号,就赶紧去救我。”彦来说不,不会再发生失踪的事了。咱们回国,国内没有契卡,没有托洛茨基。
今天还是发现了她报警的卡片。
这回到哪里去找她?
“张忠良”,对,先找到张忠良,李主任说过找到张忠良就找到她了。
坐在对面的张忠良却十分不解。
就是这样一个人,肯定不会是总前委派来的。他满口“字书”(那时他接触紫苏才三天,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姓名)却又不交出信,那么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张忠良这三个字?他从东固来,李主任怎么可能让他这样一个知识份子特征十分明显的人大摇大摆到富田来?李韶九阴沉的脸在冥冥中显现出来,不知道他这次给自己送来的是什么样的圈套,有一点却是十分明白的:他怕单靠那些兵控制不了自己,特地又放进了个让自己极易处理出错误的人来。
这个不是总前委派来的人有什么资格进省苏维埃的门?凭什么进这女人的屋?
张忠良心里总觉得有一层隔阂不是个味道,特别是看到他在女人屋里那股黏糊糊的样子,张连长甚至有点恶心,明明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他还是产生了这个男人偷了他的东西的感觉。
“请问到哪儿去找张忠良同志?”突然他听到男人在问。
“啊?……张忠良……?你咋晓得这个人?”
“东固那个总前委的眼镜要我有事就找他。”
“呵……他……执行任务去了。”
彦来也没注意这人的表情,听后起身就要出门。
“干啥?”门口有带枪的兵阻止。
“找人,找这儿的女主人。”
兵还想说什么,张忠良挥挥手,无力地说:“让他去,看一看,到了黄河心就死了。”
大兵张口想要问什么,忍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就问:“关人的地方也让他看?”
“看,看嘛,李主任放他来的嘛。”
彦来走了。
张忠良想:真是他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水一般纯洁柔顺的女子竟要嫁这个娘娘腔十足的男人,可惜。找,让他去找吧,人都不在了,你还满世界找个鬼哟。张忠良一连向地上吐了几泡口水,抬腿忙自己的事去了。
当天空出现满天眨巴眼星星屎的时候,张忠良正在屋檐下抽卷烟,一个兵悄悄跑来报告,说那个疯子又回女人屋里去了,请连长指示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狗日的心也该死了吧?连长说你走,走远些,我晓得了。
张连长现在关心的不是怎么办,他有些好奇,关心的是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女人爱的,没办结婚手续就让他搞大了肚子也不在乎,还喜巴巴地个人躲在屋里偷偷剪“喜”字,那大红纸剪出来的字好刺眼,刺心,刺得心痛哩。
反正也不能让他狗日的个人深夜呆在军事机关的核心地方。
张忠良推开根本就没上门闩的门进去,彦来正仰天四脚八叉躺在女人床上,眼角上满是泪水冲出来的眼屎,见他进门赶紧用衣袖擦了一把,起身就问:“张连长呢?”
“不在。”
“那你是……?”
“我姓钟,老钟,代他跑腿的。”
彦来也不怀疑,口中念着:不在了,不在了,哪儿去找呢?接着就向张忠良介绍紫苏的生平,从四川的小乡镇到上海,莫斯科,又讲到回国,到富田。
这些张忠良爱听。
他渐渐感到这女人也不容易,这男人爱得也痴迷,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柔弱男人的心里,竟然藏着那么深的一段情。这些都是张忠良第一次听说过的另一类型的事。他原来的生活经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活生生摆在眼前时,又不得不让人感动,他这时才知道,人世上还有如此高尚神秘的叫“爱情”的东西。
可惜那女人就毁在他们这伙人手里。
张忠良有意识地问:看了那些犯人吗?
犯人?你咋叫他们犯人?
两人一时谁也不开口。
“我给你念首诗”,彦来终于说,他不想沉默。
“诗我不懂,讲点别的吧。”
“不,你懂。我一讲,你就懂了。”
张忠良叹了口气,他不坚持,就听他念。“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接着就讲豆杆儿燃火烧豆子的事。
张忠良果然懂。
他听后说:“你他妈不是就是说老子是豆杆儿,那些‘AB’团是豆子吗?这点不用你讲,老子懂。你呀,枉自在外国混了那么多年,连最起码的阶级斗争观点也没有,还有没有点儿党性?如果党就是煮豆子儿的人,他不烧我这豆杆儿,他还可以烧包谷杆儿,稻草麦杆儿,树枝儿丫儿吧?那豆子儿总得煮熟了吧?既然变成了豆子儿,还能逃得了那一烧一煮?让牛儿羊儿生吃了就光荣?煮熟了喂人就不恰当?你还别说,这豆杆儿老子还当定了。”
彦来古怪一笑,叹口气说:“关键不在这里。豆子儿哩,烧熟了,让人吃了。豆杆儿哩,豆子儿没被吃以前就化灰了,不在了。两败俱伤呵,老钟,你说你是杆儿还是子儿?”
张忠良一愣,马上意识到“老钟”是叫自己,心想这狗日的嘴巧哩,面包洋牛奶不止养育得出香喷喷的女儿家,还出巧舌如簧的男人哩,他不知怎么回答,就嘟哝道:“听上头分付吧,杆儿子儿都行。”
“这人那,都是父母养的,人一生下来,就有各式各样的缺点,这缺点呢,也就照各人的看法而定。你总不能看不惯这个人就杀了,看不惯那个人也杀了,最后剩下个孤家寡人吧?我是个医生,我的责任是救人,人有缺点就象必然生病一样,我总不能看这个病人不顺眼就药死,那个病人不顺眼也药死吧?我只有尽我个人的能力,救得几个是几个。老钟啊,你和我都不是大人物,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是为人不要太过份,不为己甚,不为己甚呵。”
张忠良让他说得迷迷糊糊,口里说道:你小子胆子不小哩,满口反动言论,此时此地,凭这话就该掉脑袋,你小子不懂?
我懂,后果我早想好了,死路一条嘛。跟你讲,自从紫苏一死,我这心也死了,我这颗豆子儿,也让你这豆杆儿烧了吧,我不后悔,但愿你烧毁了我和紫苏,就不要再去烧别人了。也许你做不到,但愿燃烧时你有一丝儿内疚,我也算功德圆满了。
“嘿,你莫要搞错了,你要整清楚哟”,张忠良有点急了,“我冇亲手弄死过人哟,更不要说女人了。咳,这豆杆儿豆子儿的,老子也搞整不清了,要是不当杆儿也不当子儿,该多好。”
黑夜里彦来目光幽幽,看得老张心里发毛,心想:吔,只要话在理,柔弱的人也能伤人哩,个狗日的,话伤人胜于拳伤人哩。
张连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就低了头默默地自顾自卷烟,一边喘着粗气。
“我的女人肯定没有死。”彦来又说,我找遍所有能找的地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呀。
天哪,我的女人到底在哪里?
张忠良也弄不清那个女人的去向。出乎他的预料,那个女人没有被处决。
姓王的那个兵懒懒散散走到他跟前,不报告不行礼,大嘴向一边裂着傻笑,口里散发出很重的阴虚口臭,张忠良起身就赏了他一脚。老王其实早有准备,他笑嘻嘻屁股一扭就躲开了这一脚,说:“放了,放球了。”
别外一个执刑人也来了,据他俩东一句西一句扯的讲,当时发生的情况大致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