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九给阴里阴气的张连长暗中下了个套,把彦来放入了肃反禁地。彦来寻妻。彦来讲的“七步诗”和张连长的理解。
兵痞王二私下把连长“号”过的女人放球了。
各种史料描述的关于紫苏逃脱的不同版本。
李韶九终于解除了张连长的兵权。
彦来在东固再见到李韶九的时候,已是十二月十日早晨,刘敌已经赶回七里岗去了。
头天夜里一下来,带他回来的李排长并没有照李韶九说的“好好照顾”他,只是懒懒领他进了个长期没人住的办公室,指着张饭桌代替的办公桌说,将就一晚吧,夜里屙尿不要出门,就用门后那个洗脸盆吧。说完诡秘地眨了下眼,转身就要走,他显然有点不放心,回头又吩咐说:“千万莫出门呵。”
彦来也不讲究,没多注意他的话,用手无意一摸桌子,就发现桌上满是堆得厚厚的灰尘,他也无心打扫,屁股一蹶上了桌子,倒下就呼呼睡着了。他哪里知道刘敌此时正经受着生与死严酷的考验。他更不知道此前李韶九已经说服刘铁超,对二十军军部的清洗开始了,军部执勤站岗的人已经换成了李韶九带来的战士,没有李韶九的同意,连只苍蝇也不用想在营门里飞进飞出了。
早上起来也没人管吃喝,想出门走走却让门口站着的战士面无表情的挡了道。彦来正想问点什么,就看见李韶九低着头匆匆走来,身后跟了两排穿灰布军服的战士,战士动作僵硬地移动着,象在执行什么公务。
李韶九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张望的彦来,脸上出现了一丝异样,马上一笑,说:呵,是从七里岗来的医生,刘敌已经回去了,你怎么还没走?彦来有点发懵,心想刘敌不是说好要到富田去么,他还说要作我的证婚人哩。李韶九一拍脑门,说呵,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新郎倌,到富田去的……他眼睛突然一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走进门,招手让彦来跟进来,问:还没开早饭吧?说着就让个兵去端点红米粥来,一边随意看墙上的一些地图表格。早饭送来了,他让彦来快吃,说自己起得早,成习惯了,早饭早就开过了。彦来边吃边听,就听李韶九问:“未婚妻是从俄国回来干革命的吧?对,我猜事的本领高强,一猜就猜着了。嗯,我看这样吧,富田最近发生了点事,有点乱,不好找人,不过我会帮助你的,革命同志嘛,好不容易从全国各地走到一块儿来了,都是阶级兄弟喽,嗯,我看这样,找人呢你去找一个叫张忠良的连长,一个好同志哩,他对人事问题熟,找到他就找到你的新娘了。医生同志,我可要提醒你哟,暂时找不到人千万不要动气哟,慢慢找,我相信依靠张连长,你很快会找到要找的人的。”
彦来当时听得晕头晕脑的,一丝不祥冒了出来,心想难道紫苏出啥子事了?离开富田还不到一个月呀,当时她不是好好的吗?正在胡乱猜想,就见李韶九招呼着警卫走了,走时还回头望他笑了一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毛。
彦来心事满腹从槽头解下他的马,他只觉得好多兵都目无表情地看着他,听凭他牵着牲口踱出营门,他也不顾多想,心里只牵挂着紫苏,跨上马就上了营门前的大路。
越起越觉得气氛不对。
往日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绝了迹,偶尔遇到一两个当地人,他们头也不抬满面惊慌地只顾走路,肯定在回避什么东西。
反正总共就是四十里路,又加上骑着马,不知不觉就快到富田了。
富田在江西吉安县的西部,吉安古称庐陵,地方志说它“高临赣江,为江西富庶之区,距南昌四百八十余里,曩日惟有民船,近亦有小火轮开驶者,计程亦只需两日,唯遇冬令赣江水浅,则难于驶行耳”。“居民多务耕种,兼及纺织,妇女亦多从事于田间,否则即居家织布,无一旷闲者。”吉安出青布,出柚子、橘子、樟树,还出人才,出过欧阳文忠公、文信国等历史名人。正是由于这些历史沿革,土地革命时期江西省和苏维埃省政府才建立在这里。
往常彦来一走到这里就有种回娘家的感觉,今天这种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到,心里反倒有一阵又一阵的恐慌,满目是萧疏枯败的落叶,落叶飘处间或有新洒的白森森的纸钱,远处有悲哀的哭声传来。马儿循声走去。
彦来信马由缰地走,马儿走到一处新垒的坟头就停止不前,只顾吃路边少见的草。
一个披麻带孝的女人跪着在哭,两个大小不等的孩子木木地站着,大孩子目光空洞洞的,小孩子不时用衣袖揩着风中的鼻涕。女人看见有人走近,惊恐地止住哀声,只留下一阵阵的抽泣与幽咽。看着女人悲哀的样子,彦来不忍惊动她,打马又往前走。
没走几步就见个老头背负死尸踉踉跄跄走过来,实在背不动了,把尸体往路边一放,坐下来就喘,就咳,走近一看,死尸满是污血,显然不是病死的而是备受折磨死的。远近还有几具待理的血渍浸泡过的死尸。
彦来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白匪又来杀人了。
只有经过战争的人才有这种惨死。
无论怎么问,尸体旁边的活人都不说话,他们全哑了。
彦来突然看到具死尸身上穿的军服领口上还缀着红色的领章。他急忙下马蹲下一看,那不是省府煮饭的孙老头吗?省政府出事了?他抓住埋尸人的领口就问,那人目光迟钝地望着天,任凭他摇来晃去整死不开口。
但愿紫苏没出事才好。
他翻身上马就走。
没走几步,又回马伏身问:“死的都是苏维埃的人?”这回老头点了点头,一幅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一慌,他张口又问:“死的有女人么?”“有。”有人竟答了一句,“好几个哩。”
“有穿军装的女干部么?”
只见那人木偶般点头,缺了门牙的嘴张了几下,露出个丑恶的黑黑的大洞,他说的什么彦来已经听不见了,只晓得他那黑色的大洞不断地闭合,吐出来的肯定是凶信。
彦来只觉眼前一黑,他大吼一声几乎跌下马来,再在马上睁开眼时,看到的一切景物都变成了红色,不是鲜红,是那种深褐色的红,那种人血干涸了的死红。
紫苏!紫苏!他在心里狂喊,也不知嘴里发出声音没有。
突然想起了李韶九不祥的话:“找不到也不要着急,你去找张忠良……”
他预感到李韶九的话即将成为可怕的现实,他有可能永远失去他的新娘。
天变红了,地变红了,连挖坑埋尸的人也变红了。他看到尸体又在流血,远处的老树干变成了一个个浑身流血的女人躯干,没有头,全身赤裸裸的,黑血覆盖着她们的乳房,伸长着手臂样的枝干漫天乱舞。埋了,女人们被红土地掩埋了下身,一个个挣扎着要从地面拔出来。风就是她们的呼喊,连风都带着血腥成了猩红。马变红了,他的手也红了,他感到自己的血从手掌中喷出来,心跳快停了。
一路上又遭遇到好多尸体。离省政府驻地越近,看到的死尸越多,有人正在埋葬那些死尸,也有没人管的乱七八糟扔在路边上,水田里。他看到水田里浮着具面目可憎的男人尸体,手脚折断怪异地与尸身要离不离的,浮肿的脸上却露出种诡异的笑。
他终于看到省苏维埃政府院里那棵高高的大树。
树上绑着个人,人头上有团火在飘荡。
彦来不知怎样被那些红人拉下马的。
他听到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不是从东固撵出来的“AB”团才怪,就有人揍他,不分青红皂白往死里揍。彦来一点不觉痛,他感到像小时候看戏台上演戏,插令旗扎背靠挂长须画花脸的一齐上场,各种家什派了用处,长枪短刀佩剑以至丈八蛇矛方天画戟都在乱舞,角儿们摆阵势走过场,正应了各唱各的戏各走各的调那句老话。他也想加入进去,无奈人家不让他开口。有人说没想到刚抓了给AB团报信的,报信的又来了,这回审也不用审,干脆直接弄死长算球。就有人来搜他的全身,搔得皮肤痒痒的,他想忍住不笑,实在忍不了,就反手去搔整他的人,周围的人笑骂起来,说这狗日的疯了咧。
他想推开这群自己才在发疯的红人,就听到台阶上站着一直没动手的那个人问: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彦来一下想起来的目的,就说:“紫书,紫书呢?”人家不动手了,就是不让他进门,这好端端的苏维埃省政府大门为啥就不让进了呢?他只有不断地说我找紫书,我找紫苏,有时可能还杂着几个俄文单词。
人家听出了他不是当地赣西南的口音,不是当地人,“AB”团的可能性就减少了一半。还有那匹马,有身份的人才能骑马,最主要的是他对肃反委员会的人一点儿也不怕,还敢当了街与他们对打,这可得有点儿来头,除非他本身是个疯子。“慢慢来,慢慢来,有话好讲嘛,”那台阶上的人又发话了,“你讲什么名堂哟?字书?字书是不是信?送给哪个的?”
这人一问,彦来想起了临行前李韶九的话,就说“张连长”,那人问“哪个张连长”,彦来想痛了脑袋就也想不起了,那人就望定他嘻嘻地笑,他也笑,突然想起来了,象小时候想起了先生提的问题,就悄悄对那人说:“张忠良”。
那人一惊,这可是军事秘密,“AB”团的人绝对不晓得这人的名字的。
“您老是总前委派来的人?派来送字书的?”
彦来也不回答,推开众人就往门里闯。
台阶上那人身后的大汉才是张忠良。
张忠良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疯子,他在猜测疯子的身份,就暗示同志们不要阻拦,让他走进去,看看他到底要干啥名堂。
彦来一路直奔东厢门廊,匆匆穿门过户,径直推开了东屋紫苏住的那间小房间。
跟在他身后的张忠良和他同时看到了床边条桌上那幅用剪刀剪出来的大红喜字。
张忠良一下明白了疯人的身份。
他有些可怜他。
彦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就去取整整齐齐码成一排的书籍里第五本书。书一翻开,一张小纸片赫然在目,上面用铅笔画了个“△”。
那是出了事的警报。
这个符号彦来是听紫苏的前男友李少然亲口告诉他的。
那是个喧嚣的黄昏,莫斯科一个靠近集市的街边酒店里,没几个钱的留学生们在这里偶然相遇了,就点头相互招呼要后来的人坐到自己这边来,有点像四川茶馆里争开茶钱的茶客。夕阳的光色很美,金黄金黄的,把各色建筑、人物以至连那嘈杂的市声都染上了令人心醉的高贵的颜色。近处有个卖鱼的中年贩子,一边用树叶驱赶着苍蝇一边唱着支悠长软绵的歌,不时尖叫一两声,大概是情歌一类的东西,那鱼散发出股说不出的腥气,熏得彦来眼泪迷离,一幅要哭不哭的样子。街沿有个大络腮胡子赤着膀子背架破破烂烂的手风琴拉着,音声象家乡小河边木架屋里那两个木匠徒弟长年累月拉大锯发出的吱嘎声,伴着小溪流水,时快时慢,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沉,不觉让人回忆起童年的时光,懂行的人说那叫柴可夫斯基,全人类都受他的音乐的洗礼和熏陶,难怪那么让人心醉。
没有想到店老板偷偷卖给他们的酒那么醉人。
开始有人说他妈的这也叫酒?肯定那黑心的老板不知道渗了好多水,兄弟们喝,大胆地喝,人生难得一醉呀。有人说还是慢慢来,加了水的伏特加更容易醉人,慢慢来呀,举杯消愁愁更愁呀,抽刀那个断水呀,呵嗬嗬呀。
不知道怎么就醉了,都醉了。
男人聚在一起就谈女人,留学生也不例外。
把所有的中国女留学生一一比较之后,大家公认紫苏最美。那些狗日的,酒醉心明白着哩,都说李少然,你小子有福,有福,你的女人比沙皇的后妃美,只要一住进斯莫尔尼宫,你他妈超过沙皇哩,李少然也醉了,大家一恭维,劝酒的也多,就醉得特利害,他端碗酒到处找人碰杯,高声喧嚷说:你们还别吹她有多美,老子还不要了哩,大丈夫一生一世立名为重,哪里能沉溺于醇酒妇人?唉?说着就和对面的同学一碰杯,问:“我把紫苏送给你,你要不要?”那人听得一愣,喝了口酒哧溜一声就瘫坐在椅子上慢慢向地下滑。李少然也不管他,端个大碗找人一个一个碰,一个一个问那相同的问题,不管醉了的还是没醉的,都调笑着摇头拒绝,说用过的了,我们不收旧货。有人就说李君醉也,李君醉也。
一下碰到彦来跟前。
其实彦来也醉了。
不待李少然问话,彦来就拍了他一下肩膀,说:“明确告……告诉你,我……我爱……爱她好久了,悄悄地,你和她……她不知道。”
李少然当时就是一怔。
喝醉了的和没有醉的同时回头。
李少然一笑,这回笑得有点勉强,说:那……那就是说,你……你要?“
“要,”彦来说,“我要,但……但是君子不夺人……之好,等你你哪个时候不要了,我要。”
李少然把他看了好久,突然感觉酒醒了。一下子就醒了。
他们就四目相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李少然在国内就熟的金滔一看不对,忙口齿不清地打了个圆场:“李少然,少然,听……听说你小子在上海就……就把小妞儿紫苏睡了,那可是真……真的?”
李少然无语,酒精泡过脑子还没清醒。
说是有一次你救过紫苏,她差……差一点让……让法国巡捕房的阿三抓去,你救了她就乘机占了她的便宜?
大家就说愿闻其详。李少然就傻笑,并不回答,问急了,才说那天我躺在她床上等她回来,过了约定见面的时间还不见人,我心就七上八下的,预感到要出事,我突然想起她曾经说过,即便出了事,她也会给我留暗号,就翻身起来找她留的暗记。等我找到前脚一走,后脚那些印度巡捕就赶来了,好险。
那是什么样的暗记?
不能讲,不能讲。
他看了彦来一眼,走过去附着他的耳朵说:“第五本书,书里有个三角号。”
李少然如有神助,他在冥冥中猜到了以后的事,把紫苏的天机托附给了彦来。
不久,李少然不明不白死在江滨公园。
几天之后,紫苏也神秘失踪。
紫苏失踪以前就从个留学生那里听到了李少然和彦来的酒话。从那次起每回看见彦来就无缘无故地脸红,红过之后就是恨,她恼恨这个口不择言的瘦长的中国学生,恨他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居然敢说爱自己,她怀疑彦来说过这话,但她又不相信那是酒话,那个一心下棋超然物外的人从不多言,他讲的即使是酒话也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要不然中国人怎么会说“酒后吐真言”呢?
彦来看紫苏的脸色就明白她知道了小酒店里那场闹剧。他不安得很,看了这小女人就多了层负罪感,只好讪讪地远远地躲开她,他怕看见她粉红的脸,特别是那双含了娇嗔和恼意的眼睛。
那小女人却突然不见了。
这可是人心惶惶极易出事的多事之秋。
彦来突然记起李少然的话,心想这难道是天意要自己接替李少然的位置,出头露面去做本来该李少然做的事?
这层关系先扔到一边,他不能看到自己的同胞下地狱。
彦来冒然走进紫苏那间充满女人味的小寝室,在一堆女人用的衣物下那些乱书里找到了那本留有“△”的书。那些书已经让契卡翻乱了,每本书都让人翻动了,只是他们忽略了那张画有三角形符号的纸片,书也不是第五本了。
紫苏情急之中用了原来的暗号。
彦来从此扮演了紫苏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