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得罪”了望莲，望莲就特别留意这家人员的去向，一经知道这户人家没人，她就会迅速溜进去，干些比如塞烟囱之类的坏事，谁也休想约束她。一个人也不在，真是好机会。望莲溜进去，自言自语。如果碰巧被人发觉，疑惑问起“你在我家干什么呀？”她说不干什么就赶紧走了。边走边回头看，生怕有人追出来，往深处里问下去。当然，一条街的人都知道保持礼貌态度对她待她。既对她充满深深的同情，又对她存在着本能的戒心，能躲就躲。不然的话，她就会执拗地跟你作对下去，甚至趁你外出时用小棍去堵你家锁孔。堵锁孔是望莲常常干的事。她用小刀把冰棒棍削尖插进锁眼后在外面折断，这样，钥匙就没办法插进锁里了。
一次她正在干着这事，被突然回家的户主看见，就慌慌张张地缩手，跑回家把门关上。别人追上来，她执拗地不肯开门，隔门叫道：“我没干什么！我没干什么！”
当然，截住她的人也知道不能真的跟她计较，不然的话会后患无穷。因为望莲一旦认定了心中的仇家，就谁也无法消除她对仇家的仇视。除非她自己慢慢厌倦了这个仇人，主动放弃恶作剧。望莲恶作剧的目的，其实也就是为了满足精神分裂症中惩罚“仇人”的狂想。常常地，她的父亲、母亲为她的恶作剧押着她去向人赔礼道歉，她一声不吭，老半天也不能恢复平静。怔怔地，只是有些发呆。然后，爆发似的喊起来，“那不是我干的！”她响亮地说谎，气得她爸、她妈满脸通红，好像是自己去堵了邻居家的锁孔。
别人都睡后，她像幽灵一样溜出家门，去敲一两户自认为是仇家的门。
听到有人问谁呀，或者拖着拖鞋来开门的声音后，她就很快溜走。心里挺得意的，以为人家不知道。哪知她半夜敲门的事情，早已是隔壁邻舍公开的秘密。被她敲了门的人家在屋里问话，或者装着来开门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哄她回家睡觉罢了。不然的话，她会一直好神气地敲下去，直敲到有人对她引起足够重视，隔门低问，她才痛痛快快跑回家去蒙头大睡。这是望莲精神分裂症又要发作的早期现象，等到望莲精神分裂症真正发作时就好像魔鬼附体啦。她那尖利的呼喊愈夜愈烈，她家都快变成地狱了。墙上挂着的本是她祖母遗像，她病了就站到凳子上去把它取下来往地上丢。她家的日用品也被她扔得满地都是，谁也不能阻挠她。等到她困了倦了，静悄俏的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时，得胜路人又会担心，那个可怜的望莲，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实在病得重了，她家就把她关在阁楼上。被困在阁楼上的望莲，往往不分昼夜拍打着门或摇晃着窗子号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没有病，我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知道有人从门前走过，喊声愈大愈凶。她母亲很无奈地在楼下守着，一点办法都没有。又生怕她使性子逃出来闹事，或者敲坏窗子跳下楼来，这时候就要用绳子绑住她了。望莲被关在楼上，一点有趣的人生乐事都不能享受。她怕吃东西，对食物百般挑剔，万分警惕，生怕有人加害于她。就是她妈妈，也很难哄她吃上一顿饱饭。“望莲，医生说你必须按时吃药才会一天天地好起来。”望莲母亲每天这样劝她。“我没病！”望莲望着那白色的小小药片皱着眉拒绝。最后，她的父亲、母亲只好接受街坊建议，决定把她送往邻县的精神病院了。
望莲要去精神病院的消息传出来后，半条街的大人小孩都来给她送行。送行的大人给望莲父母捐了一点钱，小孩子则把刚折好的纸飞机和纸船等物塞到望莲手上。望莲一下看见这么多人来到家里，激动得一刻也不肯坐下，不能安静。一缕阳光从望莲家的天井上照下来，照在望莲两颊青青的脸上。
望莲青青的脸上全是激动，对所有来家的人表示出十足好感，深陷的眼睛闪出喜悦的光芒。
三个月后，住院的望莲正如得胜路人所期待的那样，在母亲陪伴下很正常地回到得胜路。那是一天的黄昏时分，她穿戴整齐，笑容纯净，自己拿钥匙打开了家门。远远望去，脸色和神态都好。街上人都说，一定的药物对望莲的身体还是有作用的。当然，对于望莲住过精神病院的事情，一条街的人还是很慎重的不会在望莲面前议论的——好了的望莲可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条街的小孩子对此也很配合，绝不去问望莲住院的情况。身体和神智得到恢复的望莲，回到得胜路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街上的五保户挑水，给一些人道歉。“我妈说我昨天脾气不好，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我来请你们原谅。”望莲一脸诚恳地望着别人的眼睛说话，行为善良得让人怜恤。
此后一段时间，望莲会非常负责地给街坊邻里看家。无论谁家有人来找，望莲都特别热心。她总是好心地告诉来人，这家主人通常几点回家，又请人坐下等候。有时，望莲的嘴里塞满食物，也会及时搭话，告诉你要找的人家住哪。当然，望莲的这种好心有时也会使屋主不高兴，因为来者根本就不受他们家的欢迎。望莲可不管这些，这些太复杂了，她看不懂。下回这家的这个人来找，她仍热情搭话指点。
这样的情形通常过不了多久，望莲的病又犯了。望莲先后住过几次精神病医院。望莲第四次住精神病医院后就在得胜路上消失了。
望莲第四次发病可不是因为生气，而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不幸——望莲对从农村插队回城的邻居石生突然产生了朝思暮想的爱慕之情。而石生之所以能够顺利返城，是因为他女友的父亲以令人羡慕的权力改变了他的命运。望莲就是看见石生跟女友情投意合说说笑笑从街上走过才忧伤、消沉的。那是一天正午，石生穿着一件印有红字的白色背心——那是石生常穿的背心——上面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当然，石生就是没有女朋友，也不可能看上身心不健康、不正常的望莲。望莲的心却日日为石生狂跳着，石生的一切，包括他那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白色背心，他走路的样子，他微笑的模样。爱情还使望莲心胸开阔，常常把家里的红薯蒸熟，坐在门前，无论谁经过，都要起身招呼：“吃红薯啊，吃红薯啊！”然后，很像回事地向人宣布：“我要跟石生哥结婚了，我要给石生哥生孩子、做鞋子。”说时一点也不疯癫的样子。仿佛石生真的向她求过婚，而且悄悄吻抱过她一样。这是单相思者常有的情形。这样的情形在他们看来，自己喜欢的人，必定喜欢自己；自己爱的人，肯定也爱自己。就这还不算，望莲还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像新房一样，这里贴朵花，那里挂幅画。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好几个月。望莲有时发呆，有时甜蜜地做鞋子和鞋垫。当然，望莲什么鞋子都做不成，做出来的鞋垫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不过，一二十天那样她就可以做成一双鞋垫，放在床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望莲的癫痫与精神分裂症交叉反复，但仍照旧给石生做鞋子、鞋垫。一张脸比过去更尖、更瘦、更干涩，面部表情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失意者具有的。
望莲就在这样绝望的单相思中一天天地萎靡憔悴下去。突然有一天，她执拗地不肯吃任何东西，一早醒来就大叫石生的名字。喊着喊着就哭闹起来，就神智不清地脱自己的衣服和裤子，把街上所有的青年男子都认作石生。羞得她母亲在街上见人就低头，一次次劝她把衣服穿上，却是白费劲。
这时候大家都知道，望莲的疯病又犯了。谁想得到呢，望莲一副智商不足的外表下也深埋着一颗爱恋之心，也能体会得到激动、痛苦和绝望等人之皆有的那种恋爱心情。而且，谁也休想把石生从她心里赶走，谁也休想泯灭她的爱意。就是疯癫，也不能！到后来她是整夜整夜地不睡，狼吼一样地喊石生啦。石生一家后来为了望莲永远搬出得胜路了。而那不健康的望莲，依然情圣一样地终日念着石生、石生。她的家人只好又一次地合力把她关了起来。
生怕喜欢石生的望莲为石生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的石生妈，在为儿子操办婚礼前卖掉了得胜路上的房子，挎着一大篮才上市的青梨子来看望莲，然后才搬出得胜路。当时一条街的人都刚刚吃过晚饭，天已黑定了。一家一盏的15瓦的电灯泡，照得每一户都暖暖的。望莲看见石生妈挎着一篮水果来，眼睛都直了，忙站起身迎上去。端椅子给石生妈坐，倒开水给石生妈喝，眼睛不时还打量一下门口，偷窥石生的身影是否从门外进来。“阿婶，石生哥为什么没有来啊？”望莲急急问起，望莲还当石生妈来提亲呢。说到石生哥三个字，望莲的声音轻柔得都有点醉人了，脸上全是甜美温柔的神态。心地善良的石生妈见状忙拉了望莲的手，好一阵长长短短地安慰。当然，石生妈同望莲妈一样，都有意隐瞒了石生一家即将搬出得胜路的消息。“好可怜的孩子。”石生妈从望莲家出来后自言自语。
……最后，望莲是无药可救地垮下去了。来日不多的生命，不得不第四次住进精神病医院。精神病医院建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住的尽是些胡闹的人，望莲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医生说望莲的病不能再受任何打击了，得顺着她的性子行事。又说望莲的癫痫往后发作频率会更高，要她家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望莲的父亲、母亲非常痛苦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常常相对落泪。每天黄昏都特别有耐心地陪着望莲在医院里散步——比什么都可怕的是医生的暗示——这谁都清楚。
望莲死了的消息是她父亲、母亲红着眼睛返回得胜路时透露的。没有人知道望莲怎样痛苦或寂寞死去的详细过程。望莲窄小的床上却还堆着她给石生做的鞋垫，大小不一，很不匀称，但却排放得整齐有序。她妈妈还从望莲装衣服的木箱里很诧异地发现了石生那件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背心——也不知望莲采取了怎样的手段弄回家的。默想望莲一次次把那背心捧在手心，贴在心窝的情景，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深深一叹。
望莲是个身体有病的女孩，她做的坏事，老天爷一定会原谅她的。她渴望的石生，老天爷也会在另一个世界送给她——我记得得胜路上的人在忆起望莲时大都这样说。
(刊《广西文学》2007年9月号广西散文新势力16人作品展专号)
正月的花炮
在娱乐活动不常有的过去，在得胜路这样一个古老的地方，正月初二至正月十六的抢花炮是很能煽动人的热情的，能够抢到花炮是得胜路人的梦想。花炮是一种寓意吉祥的炮，抢它的习俗在得胜路上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时光。那就是最先居住在这里的土著，那些在生存中充满美好愿望的人，创造并沿袭了这个习俗。他们生活在得胜路上的不同时代，对生活的愿望却一样良好。抢花炮的习俗代代相传，永远沐浴在永恒的喜悦和紧张的气氛中。只是传到20世纪50年代后期，才渐渐地被人遗忘、遗失了。
花炮有三种，分别是添丁炮、发财炮和升官炮。添丁炮、发财炮和升官炮的标志差不多，都是一个杯口大小的铁圈，都有红绸裹着。不同的是添丁炮上写着“添丁”，发财炮上写着“发财”，升官炮上写着“升官”。抢什么炮和抢到什么炮，全看抢炮人的眼睛与手脚。
抢花炮需要好极了的天气。所以，每年一到抢花炮这阵，得胜路就阳光灿烂，喜气洋洋，好像苦难岁月绽开了欢乐之花。男男女女换上节日装束，小小少年在街头巷尾奔走相告。日子仍是苦难的日子，但是管他呢，一个个全都精神倍爽、心情愉快地参与到抢花炮的活动中去。
每年的抢花炮活动按照老习惯进行。这就是挑一块宽阔的空地，搭一个高高的平台。抢花炮时做裁判的在台上坐着观看，抢花炮的在空地上奔跑着飞抢，场面很是壮观。其热烈程度能使人一连几天激动不已，长久地对一切不如意事遗忘。因而，抢花炮的活动尚未开始，人们便开始忙忙碌碌地掐着指头算日子了。抢花炮前，大家会用几天时间来讨论抢花炮。抢花炮后，又会用几天时间来议论抢花炮的过程。当然，也有的在抢花炮中留下一些辛酸回忆。比如，抢花炮时被人人为踩伤，比如心里明明想着要抢某一种花炮，却一连几年抢不到，而那几年又碰巧在那方面没有发达，便在心里认为这是天意了。
可是，一到抢花炮这天，得胜路上的男女老少还是会早早起床，换上自己体面的衣服，三五成群到抢花炮的地方去。把抢花炮的场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句话是围得滴水不漏。围观时的欢声笑语，至今仍从得胜路的砖石缝里绵绵逸出。
要抢花炮就要有人组织竞赛。抢花炮的仲裁委员会通常由各会馆一名德高望重的成员及会馆之外以公正闻名的人士组成。仲裁委员会的判决是不能更改的，哪怕这个判决引来街谈巷议，甚至普遍意义的不满，也要维持下去。
所以，远在抢花炮前，每个会馆已从最能干的成员中挑选出了一批特别优秀的选手，热情饱满地为抢花炮作准备了。那些骁勇善战、长相威武而又因为家庭贫困缺乏自己立业资本的人，通常通过竞争得到抢炮队员职位，对青春的体力毫不吝啬。训练和抢花炮时都格外卖力，以期抢炮结束后能在富裕人家谋到一个相对稳定的职业养家糊口。
抢花炮前各队均怀着喜悦、激动和必胜的心情，时刻等待着抢花炮的召唤。每个参赛队都决心抢到自己队里想要抢到的那枚花炮。当然，抢花炮是一个充满激烈竞争而非任意选择的过程，每个参赛队必须团结一致——谁都知道胜利需要团队的勇气和智慧。谁要是在比赛中开了小差，不够卖力，赛后就会受到大家指责。
抢花炮的团队大都有自己的规矩、服饰，在抢花炮前抓紧时间打扮好自己。戴好头帕，扎好腰带和绑腿，以便阵容强大有力。又在入场前核对好抢到花炮时的联络暗号，围攻别人时的口号，等等，以免付出血的代价。因为感情关系、商务关系对抢花炮的作用不可低估，抢花炮前常常有人将势均力敌的形势，暗变成若干个团队对付一个团队的问题。有的财大气粗，抢炮尚未开场，就将花炮垄断了。作弊在任何时代、任何场合下都无法避免。不过，作弊得胜的结果会使一些会馆在道义上受到损失。
每年抢花炮的活动有数十场，每天的场次看天气临时决定。一切准备就绪后，各代表队在预定时间列队入场，依次走进派定场所，听仲裁委员会委员宣布抢花炮的规则和注意事项。然后当场抽签，决定哪几个团队先上。最后，才按照抢花炮的协议与规定开始抢炮。由于得胜路上住着五个省的人，所以每轮抢炮最起码就有五个以上团队参赛。每个团队大约有五六人，这样每场赛事就是好几十个人为那一个小小的花炮而大争特争了。抢花炮中禁止暴力，有的队员犯规，故意推人，便被仲裁委员会判罚出场，脱离竞赛。有时这一队的人把那一队的人推伤了，抢花炮的赛事就要暂时停止。等到把犯规的人和受伤的人判出场外，替补队员及时进场后才又重新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