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狗妹是个美丽的、有点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女孩。她不知道自己的小脸有多美丽，只知道自己跛足行走的残疾而极少在陌生人眼前起身走路。记得有一年春节，得胜路上来了两个稀客，他们都是美少年，他们对得胜路上的一切充满兴趣。当然，他们对美丽的、终日坐在家门口带小弟弟的欧阳狗妹也充满兴趣。但是，欧阳狗妹自始至终都没有站起来，只是脸红红地一边哄弟弟一边回答他们的问话。欧阳狗妹的心中满怀母爱。这样的母爱体现在每年春天来临时，跛脚的欧阳狗妹都会毫无顾虑地在屋后的河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放风筝给弟弟看。风筝飞得多远多高，欧阳狗妹和弟弟的笑声就会飞得多远多高。
欧阳狗妹的头上有两个哥哥，分别叫大狗和二狗。所以，她一出生，就被父母冠以狗妹的乳名。给孩子取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贱贱的名字，原本是得胜路人的一种习惯，图的是孩子出生后贱养贱大，顺利成长。只是，欧阳狗妹的名字与她的生活处境十分相似，叫起来就有些令人辛酸。她没有学上，小小年纪就在家做饭、洗衣、挑水、带弟妹了。终日里的忙忙碌碌，几乎耗去了她少女脸上的所有红晕。
我总记得每天下午放学从欧阳狗妹家路过的情景，身体瘦瘦、小脸黄黄的欧阳狗妹，不是抱着他弟弟坐在门槛上打瞌睡，就是无喜无悲地坐在门口教她弟弟唱儿歌。间或，她的弟弟睡了，她就坐在门边飞针走线织手套袜子，静静地等弟弟醒来。然后起身，拖着那条无力的，走路一晃一晃的腿去抱他哄他，喂他吃东西。偶尔，被她带大的弟妹教她识几个汉字或阿拉伯数字，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纯粹的快乐来。
平日里，欧阳狗妹柔柔的目光与放学回家的我们相遇，则流露出羡慕和自卑的样子。
欧阳狗妹天生是个好母亲的料。她带弟妹的熟练经验，绝不亚于得胜路上任何一个母亲。做饭炒菜的本领，也不逊色已经成年的主妇。当然，欧阳狗妹天生还是个好学生的料。她的记忆好，悟性高，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比如故乡民间的歌谣，她听一遍就能记住。如今，我依然记得欧阳狗妹柔柔的，哄她弟弟吃饭、睡觉、不哭的模样。记得欧阳狗妹教她弟弟唱“公鸡仔，尾巴拖，三岁娃仔学唱歌，不是爷娘教会我，自己聪明没奈何”，“自从盘古到如今，三姐唱歌最有名，学歌要学刘三姐，莫学曹操去搬兵”等歌谣的情景。欧阳狗妹的手也巧，会剪窗花，会编织许多有趣的小玩意。活着的欧阳狗妹没有闲过一天。
每天早晨，欧阳狗妹很早起床，穿过我家门口到水码头去挑水。她家的水虽然总是她挑，但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挑水的模样。她一定像天下女孩一样爱美，害怕别人看到她挑水的吃力模样。她更在意别人怪异，或者怜悯看她的眼光。
记忆中的欧阳狗妹，好像没什么朋友，只跟刁家牛妹多些往来。平日里两人互相招呼着一起去河边洗菜、洗衣，讲些女孩子间的悄悄话。头上的发卡、头绳也会互相交换着戴。刁家牛妹出嫁的那个春天，得胜路上来了一个照像的人。欧阳狗妹就和刁家牛妹高高兴兴合了一张影。照片上的欧阳狗妹和刁家牛妹亲密无间，只是欧阳狗妹笑得好漂亮，刁家牛妹的神情则有些忧郁。
欧阳狗妹的死好像与刁家牛妹有关，又好像无关。欧阳狗妹死得好蹊跷。
欧阳狗妹死后，整个得胜路都被淹没在一种诡谲的传说里。这当中，最主要的传说有两种。其一是欧阳狗妹弥月那天，她的母亲没有给她戴上猫骨手镯避邪。其二是欧阳狗妹把悬梁自尽的刁家牛妹救活后，注定要成为吊颈鬼的替身。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啊，我不信。20世纪70年代的那个春天我不信，今天，我依然不信。我只记得欧阳狗妹救下刁家牛妹的那天，牛妹的妈妈马上包了一篮粽子，还扯了一块白底红花的布料来酬谢狗妹。狗妹一言不发。狗妹低头扒饭。狗妹的泪珠子一串一串直往下掉。
却说欧阳狗妹救下刁家牛妹那天，是刁家牛妹即将出嫁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当时刁家的人一个也不在家。负责剪红双喜字的欧阳狗妹，拿着一叠剪好的红双喜字来到刁家，喊几声见没人应就往刁家牛妹的闺阁上爬。还差两三级楼梯才到呢，已被牛妹凌空悬起的身子吓得一声尖叫，险些滚下楼来。
因为当时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好投下刁家牛妹刚刚悬起的身影，样子十分骇人。自知刁家无人，此事一刻也耽搁不得的欧阳狗妹，一时间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和力气，竟然跛脚站上了凳子。一手搂着刁家牛妹，一手去解绳索，把刁家牛妹从黄泉路上拽了回来。
可是，谁想得到呢，刁家牛妹如期出嫁的第二天，欧阳狗妹却在自己房间吊死了。前来帮忙的人，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我呢，从她父母失魂落魄的哭声中突然醒悟，这个名字贱贱的女孩，在她父母心中的位置。
得胜路上的人谁都记得，欧阳狗妹把自己吊死的时间是阳光明媚的中午，是得胜路人吃午饭的时间。当时欧阳狗妹的父母做工回来，像往常一样，揭开锅盖，饭是热的。揭开桌上的竹罩，菜也是热的。于是洗手吃饭。
欧阳狗妹的母亲在洗手时冲屋里喊了一声，“狗妹，吃饭了！”没见应声，就又喊了一声，“狗妹，吃饭了！”这一声比前一声要大，欧阳狗妹还是没有应声。欧阳狗妹平常带着的弟弟却“哇”地一声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哭起来。
欧阳狗妹的父亲恼了，张口就粗声粗气地骂道：“你死哪去了？狗妹！
你弟弟哭了你为什么不哄哄？”边骂边就抿了一小口酒。欧阳狗妹的母亲没骂，她放下碗，循着声去抱狗妹的小弟。狗妹的小弟看到母亲，哭声更加响亮。母亲说：“小弟乖，不哭啊。”又问：“你姐呢？”小弟抽泣着摇头，做母亲的就去敲女儿的房门。房门从里面闩着，敲了很久敲不开。又没见人应，做母亲的慌了，忙把脸贴到门缝朝里看。这一看，人就重重地倒在地上了。
欧阳狗妹的父亲听到响声，又听到儿子“妈妈、妈妈”哭得惊恐，急忙放下酒杯冲进里屋。见女人倒在地上，儿子在一边大哭，就弯下腰大大声问：“狗妹她妈，你怎么啦？”这一问，欧阳狗妹的母亲回过阳来，手指狗妹房间，呼天抢地哭出了声：“狗妹——我的乖女儿啊！”
做父亲的情知不妙，一脚就把欧阳狗妹的房门踹开了。谁知他们家的狗妹，却在那条打着活套的棕绳里，在永恒的黑暗中走远了。身上，是她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蓝花衣裳，脚上是打过补丁的塑料凉鞋。
再说欧阳狗妹的母亲那样石破天惊地一哭、一喊，整个得胜路人就都朝她家涌来。当时正是中午，家家都在吃饭。放下饭碗或端着饭碗跑来的人，黑压压一下就挤满了欧阳狗妹家的屋里屋外。抱狗妹的，把绳子弄走的，神色匆匆到街道医疗室去喊医生的，一条街的慌乱，一条街的人头攒动。有经验的老人，伸头看见欧阳狗妹以仰卧的姿势被人摆放在草席上，都说狗妹救不活了。然而，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医生，仍旧不停地为狗妹做这样做那样，试图让欧阳狗妹的心脏重新跳动，让欧阳狗妹的呼吸重新恢复。一句话，让欧阳狗妹复活。欧阳狗妹的身体却在医生的手中慢慢变僵，灵魂也不知飘往何方了。她的枕下，是一本破旧的语文课本，一本没有封面的语文作业练习簿和一截短短的铅笔头。
把欧阳狗妹从得胜路上抬出去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快。从中午发现，到下午三点，前前后后也就两三个小时时间。她父亲用她爷爷的棺材，盛装了她小小的身体。起棺前，本来天气非常好，阳光非常灿烂。起棺时的一刹那，天上却突然飘来几朵乌云，继而是黑压压一片，把得胜路罩住。正惊疑间，雷霆万钧，暴雨倾盆，街上的瓦厦都微微震动起来。平日当着欧阳狗妹的面，唱过“跛子跛，跛上街，量筒米，养奶奶。奶奶吃得多，跛子回来刮鼎锅。鼎锅有条蛇，吓得跛子喊伯爷”的小娃仔，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四个抬棺材的青年男子，更是神色慌张，脚步匆匆，飞一般地把欧阳狗妹抬出得胜路，抬向打着雷、下着雨的茫茫旷野。
我对欧阳狗妹的记忆，就这样定格在这件事上。不过有许多时候，我会怀疑欧阳狗妹救下刁家牛妹，欧阳狗妹自己反而死了的事件是否真的发生过。
日里梦里，我只记得众多母亲、外婆和小脚奶奶站在故乡黄昏的门前，拖长声音的温暖呼唤：牛妹——回家吃饭了！狗妹——回家啊，回家吃饭了！
袅袅余音，空空荡荡。
(刊《北京文学》2007年8月号，收入自选散文集《风中行走》)
癫痫女孩望莲
有人说望莲是魔鬼变的。
这怎么可能呢？没病的望莲多么乖巧善良。说望莲是魔鬼变的人，肯定是忘记了望莲的善良，忘记了望莲母亲的存在。要不就是新搬来的邻居，心灵缺少得胜路的滋润，所以才对望莲和望莲父母有点歧视。这种歧视犹如阴霾，犹如黑暗，使望莲的母亲十分不安，以为自己前生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出这样的孩子来。如果你为你的行为感到惭愧，记住，你一定得向人家诚恳道歉。望莲的母亲在望莲清醒时这样教她，但是，周期性的精神分裂症使望莲一再犯糊涂。老邻居知根知底，对望莲寄予同情。新邻居有受不了的，就骂望莲早死，爷娘无家教，事后却又后悔得很。因为人的感情是可塑的，新邻居变成老邻居后慢慢知道，无论望莲多少岁，她都是个孩子。对望莲的行为也就见怪不怪，不再憎恶了。
望莲需要全社会的关怀。
望莲是个同时患有癫痫与精神分裂症、生理与心理均不健康的女孩。三岁那年第一次癫痫发作，以后就反复无常了。无缘无故地，望莲那癫痫病就发作起来，就整个人倒下去了。倒成一种仰面朝天或匍匐在地的姿势——整个身体抽搐，嘴角流着白沫。一次，望莲以匍匐的状态倒在水坑里，半边脸贴在积水边，让人的良心倍受折磨。事实就是这样，任何一个癫痫病患者都得等症状减轻后自己爬起来。否则的话，救他的人就会成了害他的人。
望莲的癫痫首次发作时，她的母亲想要去抱她，被她父亲拦住了。她的父亲不停地自言自语：孩子过一会就好，过一会就能自己爬起来。她的母亲连连追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她的父亲就悄悄转过身去抹眼睛，说：“这是隔代遗传。”望莲母亲一听懵了，虽从偏远乡村嫁来，但也懂得隔代遗传的内涵。这个内涵意味着这个家庭有着疯癫血统，血管中流着疯癫的血液。她打了一个寒战。“我们街上的人是个个心知肚明的，所以，谁也不敢把女儿嫁给我。”被愁云笼罩而一下衰老许多的望莲父亲一把拉住她妈妈的手说，“原谅我，四英！你怀上后我一直心存侥幸，不料竟成事实。”
四英是望莲母亲的芳名。
这个可怜的母亲永远记得女儿出生那个早晨，她家屋后的荷塘满池荷香，她的丈夫怀着美好的心愿给女儿起了这个特别好听的名字——望莲。谁知望莲在三岁时开始发病，既没有莲的清香，也没有莲的美丽。而且在长到十二岁那年身体还停止了发育，比侏儒高不了多少，智商也停留在十二岁上。
从小到大到故去，望莲都留着短发，短发像一个锅盖盖在她的头上。脸很小，成倒三角形。眼睛很大，圆圆的。乍一看，跟猴子差不多，令人诧异。
这个令人诧异的女孩，好奇心特强，说话做事十分粗鲁，爱管闲事的古怪脾气一生没变。由于常常生病，脸上总是干干涩涩的让人怜惜。不过粗鲁待人，粗鲁做事的望莲在神智清醒的时候还是蛮讨人喜欢的。神智不清时就有点令人不敢恭维了。特别是她生气的时候，更是处处让人感到心烦，甚至讨厌。
她的母亲为了使她看上去漂亮一些，就给她买了个红色的蝴蝶发夹，整天给她戴着。不过，她常常把它弄丢，常常在家里遍地开花地找那发夹。
“阿妈，谁拿我的发夹？我昨晚睡觉前还戴得好好的，还在放的地方打了记号，可是，现在连记号也不知被谁偷走不见了。”望莲找着找着找到街上，很幸运地就捡得钱，而且还是大钱。不过，望莲又挺倒霉的，望莲一捡到钱就要发一场大病，就要住一次医院。等到在医院里把钱花完，那病又奇迹般的好了。这时候，她就会作出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很认真地去帮五保户挑水，去拿扫帚扫街，或者拿块抹布在家里东抹西抹，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街上大人上班，小孩子上学了，她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孤零零地没伴，就把短纱一节一节地接起来绕成团塞在裤袋里，手上拿着两根粗粗的棒针在街上边走边织，很忙的样子。等到小孩子们放学，恨不能有人路过说话的望莲立即把手上正织着的东西往怀里一抱，截住他们就说：“嗨，你们在天黑以后就没见过什么鬼吗？我看见鬼啦！”望莲宣称。吓得小孩一个个小脸发白，极想躲开她，又极想听她讲下去。望莲见状就露出愉快笑容，真见过鬼似的讲起鬼故事，然后跟他们一起玩。在她不满地猜疑哪个孩子有意不跟她玩时她就拼命耍赖，回去向她母亲告状，某某不和她玩，某某不和我玩。她这样向她妈妈说，她妈妈要是没空理她的话，她就会一直跟上跟下地讲下去。不过，她妈妈是极少有不及时开导她的时候的，望莲使她成为母亲，望莲是她的掌上明珠。
一个成年男人似乎摸了望莲不该摸的部位，她就整天跑到那个男人屋门口去喊“坏蛋，坏蛋，二叔叔是大坏蛋！”有人斥责望莲不要乱说，她就很仇恨地斜着眼睛看人，翻着眼睛喊起来：“他脱我裤子！”直喊得那个男人羞羞地不敢在街上露面，最后，只好灰头土脸地搬出得胜路。
一个小孩待在家里做作业时特别害怕望莲溜进来，因为望莲有个教人算数的毛病。“你知道吗？一加一等于二。”这是望莲通常对正在做作业的小孩子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第三句话……这话听多了，没有小孩不烦、不怕的。后来，也不知道街坊上的谁烦了无意间问望莲一句“一加二等于几”，望莲眼睛就发直，就飞一样转身逃走。这事很快传遍得胜路，烦的人下回见了望莲总问“一加二等于几啊？”望莲仍是飞也似的逃回家去把门关上，老半天不敢出门。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一加二等于几可以善意将望莲请走的秘密，可一看望莲一个人呆呆坐在门前，烦了望莲的人，又把一加二等于几咽了回去。因为过度的孤独很容易引起望莲的癫痫与精神分裂症发作，所以谁也不忍心刻意打击她，哪怕她刚刚干完一场恶作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