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花炮的队伍没有预定路线，他们像风一样时而刮向东边，时而刮向西边，为花炮而战。不过，最先抢到花炮的人不一定保得住花炮，不是很快被人抢去，就是在比赛最后几分钟的加油声中，花炮又改变了得主。而在最后一刻被人把花炮抢走的团队，往往惋惜不已。
比赛用的花炮由专人制作。被指定制作竞赛花炮的人手艺十分出色。他们在赛前分别制作好“添丁炮”、“发财炮”和“升官炮”，然后在比赛那天把花炮抬到抢炮地点，但等坐在观礼台上的仲裁委员会委员一声令下，把那花炮点燃。花炮便在“轰”地一响中冲出炮台，飞向天空，又在空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后落入人群。抢花炮的人，这才以最快的速度纷纷接近并抢夺起来。由于都是男人，抢起来很容易搂成一堆，起哄，花炮便在这些男人手中传来传去，抛来抛去。
抢花炮，这是哪来的魔力啊。
围观的人活跃起来，发出阵阵呐喊。粤东人喊粤东队加油，湖南人喊湖南队加油，江西人喊江西队加油。一场比赛有好几个队参加，加油声也就此起彼伏，使人疯狂。有时候，花炮与其说是抢来的，还不如说是场外观众喊来的。因为抢花炮的人，很容易被场外某个人的一句话或拉拉队的一阵锣鼓，“哗”地从一边涌到另一边去。通常，抢到花炮的人都喜欢弯着腰把手捂在腹部上，用背后抵挡别人的围攻。这样一来，前后夹击的进攻也就更加猛烈地朝他而来。有人使假眼色，使假眼色的人很快将运动着的抢炮人群诱向一边，诱人去围攻那个手上什么也没有、却将双手紧紧捂在腹部上的人。
被围攻的人往往非常配合，两手握得紧紧的，顽强顶住各个团队的激烈进攻。由于急功近利腐蚀了队员们的判断力，他们常常被对方使人放心的直率话语和意味深长的眼色所迷惑，从而放走了那个真正抢到花炮的人。不过，有的人刚刚把花炮抢到手中，就因抑制不住内心狂喜而暴露出来，成为新一轮追逐围攻的目标。在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地靠近仲裁委员会的裁判台时，突然就有人出人意料地从围攻人群中冲出来，横扫过抢花炮的开阔地带，高举着花炮向裁判台跑去，把花炮交给裁判。
这标志着一场抢炮结束，有人理想实现，有人理想消亡。那个夺得花炮，夺得这轮抢炮全部荣誉的人，一下就代表自己的团队把其他团队的骄傲打下去了。他的队友往往兴高采烈地把他抬起来抛向空中，接住，复又抛向空中，接住。然后士气高昂地回家，像当年张高友起义得胜一样，得意洋洋从得胜路上穿过。没有抢到花炮的团队，很自然地就有点垂头丧气，士气锐减了。围观的人，则三五成群议论着比赛盛况，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醉意离去。
这是得胜路上抢花炮的一些盛况。而在抢花炮中几乎场场获胜的那个能手，早已因为身世的奇特而流传下来。
这就是阿发。
阿发出生在得胜路上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每年抢花炮时，他父亲都要亲自挑选他家的抢炮队伍。而且在竞赛前几天一直保持着让苦力们每餐都有肉吃的生活，以期凝聚过人体力，替他家抢到花炮。
他的父母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儿子会沦落到替人抢花炮的境地。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也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他头上有一堆姐姐，他出生前家里年年雇人抢花炮，以期添个男丁。他出生后家里又年年雇人抢发财炮和升官炮，以期他将来能够升官发财。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均在学校度过。但是说实话，他的智商与学校的功课相差太远，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再加上他家里太宠他，他哪里还会去用功读书。阿发唯一的能耐，就是稀里哗啦花掉家里的钱。有人叫他一声爷，他就给人赏钱。有人奉承他几句，他就请人吃饭。
中学时代还学会了逃课，学会了抽烟、玩女人，时不时地还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变卖。后来，干脆在街上当阔少，当混仔啦。出入酒楼，寻欢作乐，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恨不能把父母气死。这样，他的消费就不受任何限制了，想卖家里的什么就卖什么，想玩怎样的女人就玩怎样的女人。他的姐姐们最初还有神气劝他好好做个正经人，到后来见他无药可救且还有年老父母护着，也就由他去了。等到阿发把父母活活气死，他家一样可卖的东西都没有了。阿发大吃一惊，阿发没有想到他家那么多的家产也会卖得完。眼睛充满悔恨，但是悔之晚矣。从此衣服破烂，肚子空空，大冷天也只有两件衣服过冬。做人连最起码的体面都无法维持，成为街人笑柄。他头上的姐姐们可是眼看着他把家财一点一点败尽的，所以没有接济他。这样，阿发就以出卖体力为生，吃完饭只能挨着别人的墙根，抱着自己的膝盖闭上眼睛休息了。
阿发以出卖体力为生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因而他的一生，几乎可以说是在一次次经久不散地出卖体力中度过的。正月期间，则是在替人抢花炮中度过的了。一年一度的抢花炮给阿发带来短暂温饱，他因此而格外卖力，唯恐人家来年不再请他。阿发抢花炮时既灵巧又狡猾，奔跑的速度像一阵风，所以只要他上场，就能抢到花炮。除非几个队联合起来对他严加看守，把他远远隔离在外。不过这样一来，那些队员就犯规了，就要被罚出场了。
“抢花炮了，抢花炮了，抢花炮的报名了！”
这是腊月里的最后几天，各会馆的领事敲着铜锣又开始为抢花炮的事情而在得胜路上招兵买马啦。阿发飞快地朝这个会馆、那个会馆跑去，看看谁给他的报酬不错，就把体力出卖给谁。也有的会馆嫌阿发晦气的，他人还没进会馆，就有人从会馆楼上伸出头来把他叫住，说人手够了，叫他快走。
会馆附近的成年人看见阿发被人斥走的样子，就赶紧对身边小孩说，“可不能学那阿发呢，阿发家从前可有钱啦。”又自言自语地感慨，也不知是论给自己还是论给风听：抢到发财炮的不一定发财，得到添丁炮的不一定添丁，有了升官炮的也不一定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太阳悬挂在中天，来年照样把抢花炮的人和看抢花炮的人罩在暖暖的光圈内。
(刊《南方文学》2008年第6期)
鬼屋
世界各地都有鬼屋闹鬼，这我从小就知道。得胜路上的鬼屋，是卖油郎张宝生留下的。这是一幢很普通的矮房子，看上去与周围别的房屋没什么两样。下面是得胜路鬼屋这个著名屋子来历的主要说法。卖油郎张宝生三代单传，依靠卖油为生。从他祖父在这个屋子居住起，就有夜半鬼下楼之说。20世纪40年代中期，卖油郎被雷劈死在他储满茶油的楼上时正值午夜，天上下着非常凶猛的雷雨。屋脊上的瓦背被风掀开后连接不好纷纷漏雨，他伸手试图去把它们拉上，不料一个惊雷劈来，他还来不及哼一声，便触电死了。
他老婆惊骇不已，严格按照得胜路上的丧葬仪式为他超度亡灵，以期活着的人个个平安。谁知下葬后他夜夜回来，搅得一家人不得安宁。按理说，卖油郎是个善良人，死后不会回来找他老婆。可是，他老婆说他下葬以后夜夜回家，屋子里每天晚上都会出现他沉重的脚步声。因而，卖油郎死后还没过三七，他的妻子也在这间不祥的、充满诡谲传说的鬼屋里尖叫着死去。
卖油郎和他妻子短时间内先后在这间屋里死去的事件导致他儿子惶恐地搬走了，鬼屋有鬼的消息，传播更广，在一定范围内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就是那些唯物主义者在跟友人谈到鬼屋轰动一时的神秘事件时也不得不将信将疑。许多与鬼有关的话题，在人们从鬼屋前面经过时复被提起，或被重新捏造。鬼屋成了鬼的中心。胆小的小孩放学从鬼屋前经过，要么吐口唾沫表示驱邪，要么跑步过去，唯恐被鬼抓住。
鬼屋好几年没人敢住，也没人打开通风，静得像死去一样。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中秋之夜，街上一个号称鬼也怕的人与人打赌住进鬼屋大约两个小时后，与卖油郎死时那个夜晚极其相似的暴风雨来了。暴风雨前的乌云把天上的明月遮得满满的。紧接着，巨大暴雨像出堂子弹“砰砰”射向瓦背，神秘的天空与得胜路狭长的街道在暴风雨中浑然一体。在鬼也怕入住的那个房间，黑暗的角落里忽然传出一个很不一般的声音，墙上又掉下几块土，这情景使鬼也怕非常惊慌。他迅速扫了那个暗角一眼，拔脚飞奔。踩着路上的积水，他那两条逃跑的腿拖着跌跌撞撞的他在街上奔跑。街上空无一人，瓦厦在暴风雨的威力下噼里啪啦往下掉瓦，一块瓦片甚至砸到他身上。他不敢回头，以为是鬼所为。等到终于跑到自家门前，筋疲力尽，抱住门口一根电线杆站住想要定一定神再开门进屋时，却忽然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鬼也怕打赌鬼屋受到惊吓后还得了惊风症卧病在床，别说什么事也干不了，就是一阵风吹来，他也要瑟瑟发抖，把被子蒙过头去。鬼屋名声，更加可怕。至于鬼也怕后来怎样死去的经过，我不想在此作太详细的叙述，这没意义。因为谁也没法解释鬼屋的秘密。
鬼屋又在传说中静静地过了几年，得胜路上因为老婆即将坐月子需要钱花，胆子贼大、浑圆滚胖的八斤半决定与人打赌去鬼屋住上一夜。八斤半生着一张不怕死的脸，曾经在国民党军队里服过役，听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八斤半在得胜路上名誉不坏，以胆大出名。就是有一个毛病，喜欢跟人打赌。这样，街上一些无聊人便常常拿他来寻开心。“我们来打个赌吧，八斤半。”这是街人逗八斤半玩玩的开场白。“赌就赌。”生性活泼的八斤半往往这样回应。他在打赌中曾经从一个溺死鬼的新坟上摘回一朵纸花，赢得一对猪脚。他在另一次打赌中，则直接从一个吊颈鬼的坟上，拿走了丧家压在坟头上的两角钱而赢得十个鸡蛋。通过打赌而得到的一些实惠和一街人的钦佩对八斤半的虚荣心是个极大满足。
八斤半的耳朵有点聋，他想这正好适合他在鬼屋里过夜。依照得胜路旧俗，八斤半在践约与街上的阿狗打赌前喝了阿狗递给他的一碗米酒。八斤半在前往鬼屋的路上，一街的眼睛都看着他。
当时是晚上八点，天已完全黑定，八斤半与前来送行的朋友道了再见，准备住进鬼屋。在他住进鬼屋的最后一刻，他怀孕的妻子还跟在他的背后扯着他的衣袖说，“你不赌了行吗？”看得出来，他老婆对他打赌的结果非常担心。八斤半笑着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你就回家打好酒，焖好肉等我吧。
还有，以后别老跟孩子说鬼鬼鬼的吓唬他们，这样的话会使他们变成一个胆小鬼的。”八斤半说完就抱着被子走进鬼屋，同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借着月色，进屋后的八斤半里里外外走了一遍，这屋子又干爽又通风，既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又没有人们传说的那种可怕。只有卖油郎和他妻子死后没人敢要的那几缸茶油，充满灰尘地排放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
八斤半再向鬼屋环视一周后，就老古老实走进那个与人打赌要住的房间——卖油郎夫妇先后死去的屋子。按理说，他把门关上后可以投机取巧不住那里，可他是个守信用的人，因此毫不犹豫拍拍床上的灰尘，就把被子铺了上去。然后点灯。这灯是打赌人阿狗为他准备的，就放在床边的桌上。灯亮后八斤半发现，这个看上去既温暖又舒服的房间仔细看后的确有点可怕。
房间正面的墙上并排挂着卖油郎夫妇画像，画像只画到肩膀以下十厘米的地方，也就是死者的胸部。与卖油郎夫妇画像相对的墙上挂着一架老式八挂钟，这个八挂钟的服役期显然已过，钟上落满灰尘，时针和分针同时停止在12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上。钟虽然是静止的，但当你眼盯盯看着它时，富有节奏的钟摆声就会隐隐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时间尚早，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八斤半就挨在床头看书。看书看到十点左右有些困倦，就把书合上，躺下去和衣而卧，企图像一个无忧无虑的人那样很快睡去。可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个小时，还是睡不着——鬼屋的种种传说一直打搅着他的心灵。想象中，各种吓人情境在眼前一一出现，这种想象的局面毫不间断地持续着。心里虽然想睡，可眼皮就是不肯合上。不必害怕，胆子大些，一个晚上很快就会过去。八斤半暗暗安慰自己并暗暗祈祷一夜平安。祈祷中人体的本能终于战胜人心的幻觉，沉沉睡去，发出重重的呼噜声。但是，他的呼噜声突然中断，下意识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有点耳聋的他清晰听到了传说中那个迟缓而又富有节奏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屋后的楼上一直响到他的房门外，然后徘徊，他听得很清楚。
最后，在窗户外面停住。正惊疑间，半边被头发遮住、半边在月光下灰白的面孔透过窗户朝里窥视。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问了声：“谁？”可他还没听到回音，那张面孔就神秘不见了。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从床上坐了起来，那张半遮半露的脸又见了——依然是朝窗里窥视的模样。他本是个胆大而不迷信的人，眼前景象还是弄得他不由自主害怕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用力擂动床板大声喊：“是谁？”喊声使那张朝着房间窥视的脸换了一个姿势在窗边定格，八斤半又吓了一跳。“我操你妈，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骂完大着胆子、动静很大地下床去开房门，然后走出去绕到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是，他的出现使一只猫惊慌逃走。
八斤半心有蹊跷回到床上，想要继续睡觉，却又不大敢睡。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八斤半也就一点一点坚持下来。大约四十分钟后，不祥的声音再度响起，响声惊扰着八斤半的内心，对他的心理相当不利。因为就是麻木不仁的人，也受不了半夜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他戒备地竖起了耳朵。
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他发现窗边朝里窥视的那张脸虽然不见了，房门边的暗角处却出现了一个物体在月光下直立站着。像人，又不像人。八斤半一下没了底气。说不清的惊异在他心中掀起巨澜，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逃跑吗？这可是个丢脸事情。八斤半暗骂一声“我操你祖宗”，就突然抽出了放在枕下的菜刀，高高举起朝那直立物体劈去。却劈了一个空——什么也没有。
“有种你别跑啊！”八斤半大声骂着给自己壮胆，却再也不敢躺到床上去了。他坐在床边抽烟，将一条软得几乎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的腿架到另一条同样发软的腿上，静等黎明到来。等待中屋后不祥的声音又一次响啦，不堪疲乏的八斤半方寸大乱，吓得像木头人一样迈出步子，提刀朝屋后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