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终于等到了人。
却不是他想要等的人。
冰冷刀刃贴在他的脸颊,刀刃上滑落的鲜血还有些温热。两名狱卒的撕扯让他嘴角火辣辣的疼,朱老三阴森一笑,再过两息工夫,他便能够割下这小子舌头,然后剜他双目,割他双耳,削他鼻子,砍断手脚做成人彘,这便是“刀山”。若他挺过这关还未身死,便将他扔到锅里烹煮,是为“火海”。
刀山火海这一刑罚过于残酷,早在多年前便被刑部明文禁止。但仍有不少酷吏以折磨犯人取乐,将这等刑罚保留在了阴森冰冷的死刑大牢。朱老三这套刀山火海的手艺还是从他师父,一名当了一辈子狱卒的老人手中习得。他师父走的时候叮嘱他这套手艺伤天害理,有损阴德,若非大奸大恶之徒切莫动此刑罚。
但朱老三显然忘记了他师父的嘱托,一则为了给他兄弟雪恨,二则为了讨好李东福,不惜对楚平安动此酷刑。只是他要割掉楚平安的舌头终归需要两息,而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息。
朱老三刚把楚平安舌头拽出,牢房外边便传来一阵嘈杂,十几名头裹黄巾的八斗兵闯入大牢,朱老三见状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可有郡守府的批文?”
八斗兵来者不善,几名狱卒上前阻拦,均被八斗兵抽刀逼退到一边,不敢出声。朱老三醒悟过来这是劫狱,松开楚平安,一名领头的八斗兵逼近,挥刀架在朱老三脖子上,朱老三手中匕首滑落在地,当即跪倒在地颤巍巍道:“诸位好汉,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你们想要救出哪位寨主?小的这就给你们带路。”
那八斗兵面无表情,楚平安忍不住哂笑道:“朱大人,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刚才还说要替天行道收拾八斗米道的反贼,现在正主来了你怎么还卑躬屈膝装孙子?”
朱老三脸色惨白,惊道:“你们是八斗军?”
那八斗兵没有理会他,询问楚平安道:“你是什么人?”
楚平安指了指他身后的大牢通道,“一直往里走,最里边那间牢房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还真是能掐会算,说会有人来救他,这才没多久果然来了。”
那八斗兵挥手让人过来看住朱老三几人,他道了句“多谢”便带着人去救那名雅俊不俗的男子。楚平安撕下一块衣襟缠住还在汩汩冒血的左手,朱老三那一刀几乎将他手掌扎透。朱老三受制于人大气不敢出,眼神闪烁。楚平安笑着看向他,眼神阴森。
朱老三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楚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可小的都是奉命行事,这全都是李大人的意思,小的不敢不照办啊。楚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小的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报您的大恩,楚爷……”
楚平安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也不用怕成这样,这些人和我没什么关系,你求我也没用,省点力气求他们吧。不过多半他们都会留你一条狗命的。”
朱老三唯唯诺诺,不敢再吭声。这个时候八斗兵已将那男子带了出来,楚平安道:“原来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还以为你是在吹牛。果然我这种井底之蛙不明白你们这些高高在上大人物的想法,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会跟我这个小卒子说这么多事情?不怕我去密报?”
那男子停下,反问道:“这是你问我的第四个问题?”
楚平安道:“你现在不也在问我吗?再扯下去,我祖上八代都得被你给刨出来,当然前提是我得知道自己祖上是些什么人,在哪个旮旯村子耕田种地。你愿意说我就听着,不愿意说,我也懒得追问。”
那男子笑道:“如果我说我看你很投缘,才告诉你这些你信不信?”
楚平安耸耸肩道:“我倒是想信你,可我头不怎么圆,稍微有点扁。”
那男子道:“有点意思,如果你想知道答案,何不跟我一起走?留在这里,你只有死路一条。”
楚平安摇头道:“我被抓到这里本来就是得罪了人蒙受冤屈,要是就这么跟你们八斗米道的人走了,反而坐实了给我罗织的罪名,这样我手底下的弟兄势必受到牵连,你说我能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么?”
那男子稍感意外,道:“你就这样甘愿去死?”
楚平安仍然摇头道:“不想死,我的愿望还没实现。”
他所说的愿望,自然是指睡上十个青楼红牌姑娘这个。
那男子诧异道:“你不愿走,却又不愿等死,这岂不是很矛盾?”
楚平安摆手道:“不矛盾不矛盾,你的人能来救你,我的兄弟肯定也能来救我。”
那男子沉默了片刻,道:“即便你的兄弟来不了你就要死,你也要等?”
楚平安摇头道:“他们会来,所以我不会死。”
楚平安说的斩钉截铁,那男子又是沉默,来救他的八斗兵催促他离开,他点点头,终于带着人走了。不过走了约莫四五丈远,他停下道:“我之所以告诉你那些,是因为你便是我等的契机。”
楚平安微微错愕,不大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是那人不给他追问的机会,带着人离开了大牢。牢里阴森晦暗,灯光忽明忽灭。被惊醒了的囚徒发出咯咯的笑声,让人毛骨阴森,不寒而栗。等到八斗兵完全远离,七八名零零散散的狱卒开始聚集过来,朱老三站起身,死死盯着眼前那个笑得阴森的囚徒。
在大牢里当差多年,朱老三见过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见过沾满鲜血的山寨匪首,见过穷凶极恶的帮派大佬,他早已习惯了各种匪气胆气血气意气,他还以为他习惯了杀气,可现在他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楚平安拣起那柄本就属于他的匕首,最后一滴血从刀刃上滚落,那是他的血,而现在这柄刀需要沾沾别人的血了。
朱老三往后退了两步,他色厉内荏,呵斥道:“你想做什么?还不快快退下!”
楚平安身体晃了晃,右手拎着匕首,瞳孔漆黑如墨。朱老三一时间忘了他手里有刀,忘了他旁边还有狱卒,接连退了几步。那几名狱卒见状不妙,纷纷过来想要擒拿楚平安,料想他这囚徒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但楚平安突然一个前冲,手中匕首划过一个弧度,直奔朱老三的喉咙,朱老三猝不及防,挥手抵挡,匕首割破他的手臂,直斫骨头,痛得朱老三嚎啕大叫。
几名狱卒怒声呵斥,拔刀冲了过来,楚平安顺着朱老三手臂刀伤一番直挑他喉咙,刀尖冰冷划破血珠,朱老三捂着喉咙退到一边喘气艰难,但这一刀并不足以让他致命。楚平安一脚挑起朱老三掉落在地的腰刀,躲过当先一人劈来的一刀后,快速将匕首插到腰带上,右手握住挑起腰刀,横起一刀劈在那名狱卒胸前,击退一人又来一人,楚平安没有多余花哨的动作,身体倾斜左手架住那人胳膊奋力一劈,但此时他的后背又暴露了出来,第三名狱卒挥刀来砍,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刀,倒地一滚斩向第二人的左脚,他这一倒使得第二人与第三人刀锋直面相对,两人同时收刀,这又给了他空子,数息功夫便击伤了三人。
可这尚不及狱卒人数的一半,他倒地的空隙里又有两柄刀斫击地面,楚平安双腿一剪扬起沙尘,有人在他身后伺机偷袭,楚平安躲过他那一刀强行迎了上去,一刀直接穿透了他的胸口,并且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直到刀尖抵到了墙壁上,楚平安终于一声怒喝,拔出长刀,刀尖瞬时飙出一蓬鲜血,溅洒了迎过来的那人一身,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居然都撒刀跑了。
楚平安这时也几乎力竭,他们三人若强逼过来,他只有束手就擒。不过他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一旦他们搬来救兵,还不是死路一条。
其实他也想清楚,那伙八斗兵劫狱之后,若柳菁菁他们没能赶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朱老三一刀直接戳他个透心凉,说是企图越狱被杀的,他找谁说理去?现在他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念头罢了。
他不会胡乱杀人,所以谁想杀他,他就杀谁。
三名受伤的狱卒倒地呻吟,他们的同伴逃走的时候没有带上他们,也就是若楚平安狂性大发,这三人无一能有活路。
但此时楚平安的眼里只有一人,便是那个为了讨好李东福,对他百般折磨,准备将他玩儿死在大牢里的朱老三。朱老三不敢正对楚平安的眼神,他被划破的喉咙流了很多血,淌了一地。牢房内的犯人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兴奋的呐喊,对于这作威作福的朱老三,他们显然是深恶痛绝的。
杀死朱老三的喊声此起彼伏,朱老三非常害怕,退缩到墙角,他说话含糊不清,非常艰难,每多说一个字便有一股鲜血从喉咙涌出,饶是如此,他还是强撑着说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显然他的恐惧已经达到顶点了。
楚平安左手有伤,不能摁住朱老三,所以他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朱老三仍然说着“求求你”,“饶命”之类的字眼,楚平安没有回答他,阴森一笑,扔掉腰刀拔出匕首,蹲下身去。
长刀是蛮横霸道的杀人凶器,但匕首却能将杀人细致为一项宛如音律一般美妙的艺术。
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认为,但至少楚平安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他开始了他的乐曲,开始了他的艺术。
所以那些兴奋叫嚷着杀死朱老三的囚犯都噤声了。
那几名被吓退的狱卒很快就去而复返,他们身后跟着嘈杂的脚步声,楚平安裁决了朱老三的生死,但很快,他的生死将被这些狱卒身后的人裁决。
究竟是死,或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