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果从张铁枪口中说出，那可当真是豪气云天，气冲斗牛。
眼前这男子固然雅俊不俗，有江湖大侠的风范，可楚平安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儿不靠谱，认为他是在吹牛。而且不仅仅是这句，他说的话楚平安多半都是不信的，若他真是那样的大人物，怎会把这等紧要的消息告诉他这么一个小卒子？口无遮拦好歹也得有个限度。
不过困在死牢里闲着也是闲着，有个人说话总比一个人默默等死强，楚平安翘着腿问道：“阻止？我可是听说八斗信徒遍布北地四州，浩浩荡荡几十万，起事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万，加上蜂拥而起的盗贼和走投无路的百姓，这个数字还要翻番，光是这宁州境内的八斗军恐怕就不下于十万，你困在死牢朝不保夕，拿什么去阻止？”
那不知名姓的雅俊男子摇头道：“这个牢困不住我，要阻止这场战争就要先找到师父，只有他老人家的号令才能平息这场战事。可他老人家三年前便下落不明，七师弟借此机会扶持亲信，排除异己，大力发展信徒。我八斗米道创道初衷乃是扶危济困，救助百姓，可七师弟曲解道义，宣扬苍天无道，人可诛天，名义上是让百姓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可这不过是让更多人卷入战乱，更多无辜的人死去罢了。”
楚平安细细咀嚼道：“苍天无道，人可诛天？这话霸气，我喜欢。其实你那个师弟说得也没错啊，有句诗怎么说的我忘了，就是讲地主老财家酒肉多得吃不完，放着发臭腐烂，给他们挣银子的老百姓却饿得勒紧裤腰带，即便死在路边成了一垒白骨，也不会施舍他们一个馒头。那些欺男霸女的乡绅恶少，贪赃枉法的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我小时候就亲眼看到一对新人在街上挑选珠钗，有城里边的纨绔大少带着恶仆上街，看到那姑娘长得俊俏水灵，便上前调戏。那青年不愿惹是生非，带着那姑娘想要离开，可那大少百般阻挠，更寻了个由头把那青年当街打死，并且说那姑娘是他们府上逃出去的丫鬟，要把她绑回府内。街上瞧热闹的人多，这事闹上了县衙，那姑娘哭诉这帮恶人打死了她的丈夫，可那位县令大人收了大员外，也就是那恶少老子的银子，有心袒护，逼迫那姑娘在卖身契上画押，严刑拷打。那姑娘宁死不从，最后被活生生的打死在公堂上。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被打死了，那恶少不仅没有半点愧意，还把尸首扔到大街上，扬言谁敢替他们收尸，就是得罪他们家。有恶仆牵了两条饿狗栓在尸首旁边，那场景，是真惨。”
楚平安叹了口气，又道：“那对新人的亲戚收了大员外家的银子，也就忍气吞声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家中老翁千里迢迢到京里去告御状，但还没出州郡，就被人拦下打断了一双腿，老太太为此把眼睛都哭瞎了。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各个州各个郡各个县各个乡，就算畜牲披上人皮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可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畜生不如的人和事，你说该怎么办？一辈子忍气吞声，儿啊孙啊也依然给别人当牛做马？当然这些我也都是听别人的唠叨，我这年纪都是给别人当儿孙的，只是至少，我不愿意像现在这样让别人来主宰自己的生死，不愿意一辈子都窝窝囊囊的给人装孙子，被人打得像狗一样站不起来嗷嗷叫。想要改变现状，就需要做点什么。改变自己也许只需要决心和勇气，但改变这个世道，就需要无数人的鲜血和牺牲。”
那男子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反抗命运改变世道的鲜血，和阴谋中出局棋子的鲜血，还是有区别的。几十万人的性命，上百万人的流离，仅仅是某些人实现一己之私的手段，扰乱人和。”
人和？
地利？
楚平安想起了一些事情，脸色微变，那男子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没有发问，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等到楚平安脸色恢复如常，他才问道：“我对你刚才讲的故事很好奇，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楚平安挥手道：“请教。”
他道：“最后究竟有没有人去给那对新人收尸？”
楚平安思索了很久，道：“大概是有的。我又能否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他笑道：“请讲。”
楚平安指着这座精铁铸造的牢笼，道：“这个牢真的困不住你？”
他想了想道：“约莫是困不住的。”
楚平安又问道：“那你的契机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笑道：“你说了只问一个问题。”
楚平安道：“你也可以多问我一个问题。”
他沉思片刻，道：“我的契机已经等到了。”
楚平安讶道：“那你为何还呆在牢内？”
他皱眉道：“这是你的第三个问题。”
楚平安摆了摆手道：“别这么斤斤计较嘛，大不了我欠你两个问题就是了。”
他终于点头，道：“因为我相信会有人来救我的。”
楚平安沉默，这次是很久的沉默，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阴暗的牢房里看不到太阳光，仅有几盏昏暗的油灯，不知道是白天或是黑夜，听不到更夫的梆子声，也不知道当下究竟是什么时辰。
也许过了几天，也许过了几个时辰，也许仅仅才过了几息。
楚平安没有再焦躁不安，也许是那名男子所说的这牢困不住他给了他底气，也或许是别的原因，这种平静直到朱老三的出现才打破。朱老三带着人把楚平安拽了出去，意外发现楚平安伤势恢复如此之快，朱老三一拳打在楚平安鼻梁，两名狱卒挟着他的两肋，楚平安无法动弹，但他可以怒吼，只是他没有这样做，啐了一口血沫子在地上，看着朱老三笑。
朱老三又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道：“你笑个卵啊？莫非是挨了你三爷爷的拳脚，被打傻了？你个小王八，你且放心，没让你玩儿遍‘刀山火海’，你三爷爷是不会让你轻易丧命的。哈哈，听说你这孙子在北大营混得还不错，但这里是你三爷爷的地盘，落在老子手里，就算你他娘的是天王老子，皇亲国戚，也得乖乖的按你爷爷规矩来，你要是跪着磕三个响头叫一声亲爷爷，爷爷让你痛快点，少受点苦，怎样？”
朱老三手里握着柄匕首，来回把玩，这正是从楚平安袖子里搜出来那柄。
楚平安笑道：“朱捕头，你是否认识邓万春的小舅子，名唤廖三的泼皮？”
朱老三皱眉道：“你是说廖三爷？他是宁武城内有名的人物，宁武地界内胆敢招惹他的一双手都数得过来。谁让他有一个好姐夫呢。怎么？你莫不是要攀廖三爷的交情？就凭你？”
楚平安道：“也许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但我见着的那个廖三，在我面前说了跟你刚才说的类似的话，然后他断了一手一脚。”
朱老三显然是在牢房里待久了，不大清楚最近两天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几件大事，神情微变道：“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砍廖三爷？”
楚平安道：“那你以为李东福腿上的伤怎么来的？”
朱老三猛的想起李校尉腿上的确有伤，李校尉只说这小子是八斗军的人，在北大营那边有些门路，如果把他弄死在校尉府上恐怕有些麻烦，朱老三为了讨好李校尉，加上他兄弟和那小子有旧怨，便主动要求把他丢到大狱，由他把这小子慢慢玩儿死，不料这小子居然做下了这几件胆大包天的大事。
朱老三气急败坏道：“反了反了，连李校尉的虎须都敢捋，你三爷爷定要让你后悔为何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朱老三说罢一刀扎在楚平安手背，楚平安用这把刀刺过刘彪，扎过黑斧寨的前任当家，捅过黄麻子，戳过廖三，还给了李东福一刀。这还仅仅是这半个月以来的战果，在这以前这把刀子就尝过不少人血，可如今楚平安掌心的鲜血浸满了刀刃，剧痛之下的楚平安张大了嘴巴，但惨叫并没有像朱老三想象中的那样从喉间飙出，楚平安猛的咬住嘴唇把惨叫硬生生的憋了回去，唇破血流，光景惨淡。
楚平安冷笑道：“老子不仅要拔他的须，还要斩他的手，断他的腿，饮他的血，吃他的肉，要不要到时老子叫你来一块儿尝尝？”
朱老三一脚将楚平安踹倒在地，楚平安握拳想要起身，两名狱卒将他死死摁住，朱老三踩在楚平安脸上，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反贼，把好端端的世道搅合得乌烟瘴气，你三爷爷这是在替天行道。已经陷入这等田地还想着对李大人出手？你他娘的也只剩下这点逞口舌之利的本事。你三爷爷这就把你舌头割下来，看你嘴里还能不能放出屁来。”
两名狱卒掰开楚平安的嘴，朱老三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贴近他的脸颊比划，楚平安很恐惧，但他没有求饶，因为对方本来就是要将他置于死地，求饶只会助涨他们的气焰。他也没有再挣扎，因为挣扎只会让那把刀子落得更快。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够寄予寄往的就是等。
那雅俊不俗的男子说他相信有人会去救他，所以他不逃狱。
楚平安没有那逃狱的本事，看得没那么云淡风轻，但他同样相信会有人来救他。
所谓兄弟，本就是在紧要时候能够赶来施以援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