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腊月二十七，还来得及。”刘竹山顿了顿，“还要准备一点东西，到丁大明家里去看看。”龚启明说：“要给老工人拜年，先得动员他们回家休息，再不要在尾沙坝挑土造田了。不然。我们上门去也找不到人。”刘竹山惊问：“只有三天就过年了，他们还没有休息？”“他们说除夕那天休息。”“不行，一定要他们明天将锄头篾箕放下来，停止挑土造田，安安心心过个年。我先说了，等过年了，我们把没有搞搬迁的工人组织起来，动用机械设备，加快速度，争取半年时间把七百八十亩全拿下来。”第二天早晨，刘竹山带上龚启明、李达伟和办公室几个人，带着过年物资，一家一家地去慰问退休老工人。
他们先走远处，后走近处，走完了住在老金垭、老牛岭、石床溪、岩屋桥等家属区的老工人，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一行人提着慰问品，去茶山坡看望丁贤德。龚启明说，这些日子，贤德叔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要他休息也不肯，没有办法，大喜叔他们就要他带几个人，专门修补挑土挑坏了的篾箕。刘竹山说：“上次，我们陪老矿长去尾沙坝看望老工人的时候，没有看见贤德叔，说是病了，我们又去茶山坡，他又挑土去了。后来我也没有去看望他。这些日子你看见他了么？”“前几天我还和他一块在尾沙坝修补篾箕。年纪大了，说有多大的病也没有，他自己说就是吃不下饭，晚上有点咳。”刘竹山说：“过完春节之后，老工人自救队里那些老弱病残的老工人，坚决不能让他们再去挑土了。像贤德叔他们，我们还要动员他们去医院撒一次全面的检查。过去，每年都要给老工人做一次全面检查的。
老牛岭金矿再困难，这点钱还是不能省的。”李达伟说：“你不说这个事，我还准备对你说的。我注意到，这一年来，我们老工人的身体差多了。一是生活差，营养跟不上。二是劳动强度大。这一年来，他们基本上没有休息，先是下废矿井找矿，后来去竖井废矿石区拾矿，现在又去尾沙坝挑土造田。一般的年轻人，身体也受不住的。”刘竹山说：“达伟，老工人检查身体的事，你去办吧。经费的问题，我跟财务处打个招呼，挤点钱出来。”这天，天气比较好，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斜斜地挂在茶山坡的上空，给隆冬中的十里矿山增添了一丝暖气。一行人刚刚爬上茶山坡，便看见一个人蹲在伍有福的坟前。走过去，才看清是丁贤德坐在地上给伍有福的坟头扯草。坟上长出的杂草被霜雪冻过，已经枯死了，一丛一丛的。丁贤德说：“这么多日子了，一直没有空，也就没有到他们这里来看看。前天晚上，龚书记连夜通知我们，坚决不让我们去挑土了，要我们休息几天。我就想将这些坟上的杂草扯一扯。过年了啊，有福他们也该干干净净过个年才是。”丁贤德的样子很疲倦，脸面显得很苍老，没有一点血色，说话时断时续，气喘得厉害，每扯一棵草都十分的吃力，“昨天一天，扯干净五座坟，年前年后休息的这些日子，这片坟山的杂草也就弄干净了。”刘竹山抬起头，看见有福旁边的几座坟真的都被扯得干干净净的。说：“贤德叔，你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要好好休息。过了年，达伟带你去医院看看。”
李达伟说：“贤德叔，我们是来给你拜年的。休息吧，我们要到你家里去坐坐呀。”丁贤德说：“老牛岭金矿正是困难的时候，要把每一文钱都用在当紧要用的地方，花钱给我们买东西，这不是浪费么。”这么说的时候，就带着大家，蹒跚着步子往自己家里走。丁贤德的家里冷火悄烟的。刘竹山走进石屋，揭开锅盖，锅里煮的是红薯。打开碗柜，碗柜里放的也是红薯。刘竹山问：“贤德叔，你还是天天都吃红薯么？”丁贤德指了指火膛旁边的地窖说：“明年，我不会饿着了，地窖里全是放的红薯。”“天天吃红薯可不行，身体受不了的。
贤德叔，你要吃点鱼，吃点肉，改善一下生活才行。”“这几个月的工资我都领了，给我老伴寄了点回去过年。想起来，我那婆娘跟我一辈子，吃没得吃，穿没得穿，盘养三个孩子，受了多大的苦啊。如今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只能吃，不能做了，给她寄了点钱回去，让她过年买点吃的，买件衣穿。还有一点我存着的。老牛岭金矿的形势很不好，我们心里清楚。唉，老了，帮不了你们多少忙了，只想少给你们添麻烦。留点钱，日后好用。”刘竹山说：“贤德叔，你不是常说一棵草一滴露水么。老牛岭金矿的黄金开采完了，我们还可以做别的事情，找别的出路。
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我们肯定会跨过这一步。”“这就好。”丁贤德从锅里取出一些蒸熟了的红薯，要大家吃。刘竹山和龚启明他们几个人一人吃了一个。刘竹山说：“明天是大年三十，你到我家去过年，我来接你。”丁贤德说：“你们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我这个年不就很丰富了么？你们的事情多，不用麻烦你们了。”龚启明说：“不能说麻烦不麻烦。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婶婶不在身边，儿女也不在身边，过年了，还是有点寂寞的。我看这样吧，明天去竹山家，后天到我家去，正月初二去达伟家。再过几天，你们这些老工人又都坐不住了，要找事情做了。”“我们商量好了，准备正月初二就去尾沙坝挑土。”刘竹山说：“我们已经研究了，准备组织工人动用机械设备，加快造田的速度，不用老工人再去挑土了。你们硬是坐不住，去当当参谋指挥一下也行。”丁贤德问：“听说你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跑，有什么新的打算了？”刘竹山说：“今后，老牛岭十里矿山，要办成果木园和蔬菜基地。我们还有一些大的计划，正在协商中，如果这些计划都实现了，老牛岭就又会红火起来。”“这就好。”丁贤德感叹地说，“人啦，只要有决心、有毅力、有恒心、志不倒，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就没有走不通的路，就没有活不下去的道理。”刘竹山说：“正是你们老工人的言传身教，我们才有了克服困难的决心。我们想，过去我们能把老牛岭金矿办成全省的先进企业，办成全国的第九大金矿，我们就有信心在老牛岭金矿的黄金采完之后，克服一切困难，顺利地转产，在老牛岭再办一回农牧联营公司。”丁贤德连连说：“好，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几个人坐了一阵，说了一会儿话，就下山了。
猫儿沟还有几位老工人没有走。刘竹山临走的时候对丁贤德说：“贤德叔，明天我来接你。”第二天中午，王桂花将年饭准争得差不多的时候，要刘竹山去茶山坡接丁贤德。其实，今年刘竹山家的年也过得特别的冷清。小莹和金来都没有回来，伍冰也到德州去了，家中就两个人。他们别的什么都没有买，就买了一只猪脚。这是丁贤德最喜欢吃的。三十多年前，丁贤德带着他的采矿队打炮眼采矿，创纪录，争贡献，累得地上爬。矿里慰劳什么他都不要。他说只要猪脚煮汤，喝了浑身都是劲。刘竹山说：“贤德叔七十多岁的人了，把猪脚煮烂一些，才吃得动。”王桂花说：“过年了，贤德叔一个人在山上不寂寞么？早一点把老人家接下山，说说白话，年饭就办好了。”刘竹山就去蕊山坡接丁贤德。可是，石屋的门开着，却没有人。刘竹山喊了几声，也不见回音。刘竹山心里想，老人家一定又去坟山扯草去了。这个贤德叔，真是一刻都闲不住啊。就从石屋走出来，去坟山寻找丁贤德。今年的除夕是个难得的好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天顶，金灿灿的。枯黄的山野，全都淋浴在冬日太阳的明丽之中。刘竹山远远地看见两位解放军代表的墓碑前坐着一个人。刘竹山知道那一定是贤德叔了。一边往那边走，一边说：“贤德叔，下山吃饭去。
我说了，今天你要休息休息嘛。”丁贤德没有答理他，耷拉着脑壳，像是在那里打瞌睡。解放军代表坟头上的杂草已经被扯干净了。墓碑前有一堆燃过的纸钱。
老人就坐在纸钱灰的旁边，一只手抓着墓碑，好像是依着墓碑和解放军代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很累了，要扶着墓碑休息一下。刘竹山走过去，看见老人闭着眼睛，一副蔫蔫的样子，问道：
“贤德叔，你怎么了？”许久，丁贤德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声气微弱地说：“没，没怎么。”刘竹山蹲下身子，发现老人神色有些不对，说：“贤德叔，哪里不舒服？我这就送你去医院。”丁贤德说：“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觉得有些累。竹山，你过来，对你说几句话，你听着。”刘竹山将头勾下去，依在老人的面前，“贤德叔，有什么话，你说吧。”“我死之后，你要将我埋在茶山坡，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不感到孤单了。”老人的脸面一片蜡黄，眼睛却透出一种光亮，“竹山，老牛岭金矿已经不行了，再过多少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了。你要在老牛岭立一块石碑，写上老牛岭曾经轰轰烈烈地办过金矿。老牛岭金矿在全国曾经排行第’九是省里的红旗单仇是部里的先进单位。几十年里。我曾经给国家挖出了几十吨黄金。”刘竹山说：“贤德叔，先别说这些，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说着，背着丁贤德就急急地往山下跑。丁贤德是除夕夜里去世的。死于心力衰竭。正月初二上午，老牛岭金矿给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只是，刘竹山亲自带着车去接丁贤德的老伴和儿女，他们还是不肯来。丁贤德的女人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了。听到男人去世的消息，她哭得很厉害，将丁贤德年前给她寄去的两百块钱全买了鞭炮，要刘竹山带回去在他坟头放。母亲不去，儿女也就不去。刘竹山怎么劝说，他们也不肯去和他们的父亲作最后的诀别。刘竹山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凄。直到这个时候，她也不肯原谅她的男人，可想而知，那个时候，她带着孩子吃了多大的苦啊。正月初二这天的天气已经转阴，有些冷。然而，给丁贤德送葬的人却特别的多。肖大喜叫大家都带一把刀，将丁贤德安葬之后，就都动手整理茶山坡的坟茔。半年多了，丁贤德和老工人一块，开始是找矿，后来就拾矿，再后来，就又组织老工人挑土造田。茶山坡许多坟茔都已经荒芜了。“贤德去世了，今后就没有人来照看这些坟茔了。”李达伟说：“贤德叔留下的话，我们还是要照着办，在老牛岭立一块碑。”看见刘竹山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做声，问道：“竹山，你在想什么？”刘竹山说：“老牛岭金矿开采了一百二十五年，现在，已经可以这么说，老牛岭金矿马上就要在这块土地上消失了。我想，也许，几年或是十几年之后，这里可能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龚启明说：“可以预料，困难是很大的。”刘竹山说：“困难再大，也不能阻挡我们朝前走的脚步。因为，我们还得生存下去。”肖大喜和吴太仁听见他们这么说，苍老而憔悴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肖大喜道：“贤德老弟如果地下有知，听了你们这些话，也一定很高兴的。”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语的邹仁说：“我原来准备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种田去的。这样看来，我也不回老家去了。和大伙一块办果园，办蔬菜基地，去办林场牧场也行。我是农民出身，做这些活我里手，也算得是我的特长吧。”肖大喜说：“这才像话。矿山好就往矿山跑，矿山没矿采了，又回农村去，还像个人样么！我们年纪大了，不行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麻烦你们把我们送上茶山坡来。我们只希望你们记着一句话：“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吃得苦，要有一种志气，要有一种精神。那样，就不担心活不下去，就不担心做不出事业。”
公元一九九八年五月一日。这一天，对于生活在老牛岭十里矿山的人们来说，是极不寻常的一天。这一天，老牛岭金矿的前任矿长，现任省黄金局局长伍祖示特意从省城赶了来。这一天，除了下海自谋出路的一百八十名工人，自愿回乡当农民的三十二名工人，老牛岭金矿的二干八百一十三名工人都集中在矿本部前面的操坪，已经剥离分流出去的四个单位的工人也来了。经过了近三个月的紧张筹备和艰苦工作，今天，他们在这里要举行一次历史性的大会，宣告老牛岭金矿从此不复存在。老牛岭工农牧副联营总公司将在这里挂牌成立。
散会之后，老牛岭金矿的工人将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工人将要把老牛岭金矿的一切设备全部搬运到杉木冲去创办钨、锑、金矿基地，一部分工人将去苦草界创办林牧场，还有一部分工人将要留下来，在老牛岭十里矿区建设果木园和蔬菜基地。
刘竹山他们原来以为将一部分工人分出来办果木园，办蔬菜基地。去苦草界办林场，办牧场有难处。没有想到，那些来自农村的工人大都愿意留下来。正如邹仁说的，这才真正发挥了他们的特长。他们也盘算过，无论是办果木园，办蔬菜基地，或是办林场，办牧场，只要认真办，就肯定会办好，肯定会有好的效益。引人注目的是，矿本部门前的操坪中间，耸立着一块巨大的石英石，是井下工人从二十八平巷弄上来的，大约有两吨多重，两人高。
这块石英石没有刻意地打磨，呈多棱型自然状态，很随意地摆在那里。石头上刻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老牛岭金矿。
下面是一行鸡卵大的小字，详细记载了老牛岭金矿的开采历史。
这块石头，是根据丁贤德的遗言留下的。也许，几十年，上百年之后，人们会站在这块石头前，讲故事一般，说起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