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速地抬起眼睛，盯着校长：“我不想再回去做个女仆，除非我不得不那样做。”她急切地说。
“不，不，我明白，”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艾伟德小姐，你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帮助我们。”
“是吗？什么方式？”
“有两位传教士刚从中国回来。这对老夫妇需要有个人照顾。他们新近租了一套房子，你愿意去做这份工作吗？”
她还记得以前雇主们是怎样对她冷嘲热讽的。她摊开紧扣的双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去做两位传教士的佣人！这是多么卑微的工作啊！如果这不是一条去中国的捷径，那么她宁愿回去做以前的那份家政服务工作。然而她不得不考虑到生活中残酷的经济现实：她是一个女人，而现在是一个男人主导的世界。她只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未婚女子，她出生的这个社会希望她从事服侍别人的工作。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对那些渴望上帝爱怜的妇女们来说，周日去教堂服务的确是得以净化的最好方式。然而，她也十分清楚，她信奉的上帝想在她这里得到的远比他所能够给予的要多得多。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岁月，如果你曾有一份工作的话，那你就应该坚持下去。她下定决心，得为自己做点什么。一出中学校门她就一直在从事着服务性的工作，从一家转到另一家，不管怎样，她还是有点害怕失业。
毕竟，只有工作才能帮助她达到目的。
想去中国的强烈愿望究竟是怎样形成的？这念头让她几乎忘记自我。她记得，那种愿望来自于某天的晚上。那是一个枯燥乏味的夜晚，无所事事的她看见当地教堂门口竖立着一面旗帜上，上面展示着一个国家的地图，教堂里一位年轻的教士正召唤着他的听众们忠于上帝。当她出现在那里的时候，街边其他的女孩子都不解地看着她，低声向她说：“笨蛋，别傻站在那里！”接着她们大声喊道，“快过来，我们去跳舞吧，还能看戏！去看看我们在公园里遇到的骑士吧。他会带我们到蜿蜒的河边玩耍！”
就在女伴们嘈杂的呼喊声中，年轻的艾伟德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的，远不止这些！她似乎猛然听到了自己心中另一种召唤的声音，一个来自遥远而陌生的古老国度的召唤！她的心跳起来，我要去中国！一想到此，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内心却感到格外的开阔和清晰。
格拉蒂斯？艾伟德加人了当地福音派的新教会，渐渐地’她变得如此急切地想去中国。后来，她成为当地准备前往中国传教的教会中心的准会员。
虽然极力掩饰，但躺在病床上的她，对自己在神学院所犯的错误仍然感到失望，一想起那段时间，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过脸颠。
在床边，一位中国护士尽力安慰着她。不过，就在脸颊上还残留着泪水的同时，笑容也重新回到脸上。这人看起来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她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那位小护士迷惑地看着她。
破涕为笑的她，又想起了站在南威尔士天鹅海码头的情景。那是在她为那对从中国回来的老传教士服务了几个月之后，她成为宗教慈善组织姐妹解救会的一员。她得到了这份新工作--解救那些堕落的女人。对二十六岁的格拉蒂斯来说，她不能理解她们是如何堕落的，她也不明白应该如何解救她们。夜复一夜，她徘徊在码头，尽力劝说着这些年轻的女子。但显然这些女孩并不赞同她。那时，她不过是个五英尺高、有八个石块那么重的瘦弱女子罢了。那些醉醺醺的水手坐在灯塔下面继续喝着啤酒，对她唱着不三不四的歌。也许他们把她误认为是一个流鸾吧！
这些年轻的风尘女子，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她们居住的乡下来到这天鹅海畔的港口的，她们的内心充满了改变生活的激情。在她们所居住的小旅店外面，她们取笑着艾伟德的长袍，并和那些水手男友们亲热地嘀咕着。她们害怕再回到过去居住的地方。然而，当艾伟德用自己瘦弱的手臂搀扶着她们，把她们带到教会会馆的床上时，她们突然对她的友好行动十分感激。第们颤动着苍白的嘴唇，不断地说着“谢谢”。那些年老的娼妓，经受着更艰难的经济压力，对她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不过，她们还是渐渐地理解了这位年轻、健康的志愿者，从心里感谢她的热情和包容，同时也被她的虔诚所感动。
有几次她们甚至向她的恳求让步了。在周日的晚上，她成功地劝说她们来到教堂。虽然她们并没有彻底地改过，但在那短暂的一刻，她们被那些钟声以及高声唱颂的、足以穿过这小教堂屋顶的圣歌所改变了。她们抛开了残酷的充斥着啤酒味的世界，握紧拳头，远离了那些丑陋的阿根廷人、希腊人、西亚人，那些水手、裁缝、鞋匠，和所有那些在天鹅海码头等候的人。
然而，她也知道，虽然这些经历坚定了她的信念，但这并不会使她的银行账户多增加一分钱。如果决定了要去中国，不管使用哪种方式，也不管别人会怎么想，想些什么，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她必须负担自己的一切费用。
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够挣钱的方式，就是再去干老本行。这让她很是犹豫，然而，姐妹解救会已经让她倾尽了所有积蓄，她不得不和朋友们说再见。
一个职介所介绍她去伦敦的弗朗西斯先生家干活。那是一位年轻的丈夫，一位卓越的士兵，也是一个学者和探险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她为他整理图书时，这位第一个翻越慕士塔格峰--克什米尔和中国之间的一座大山--的西方人，并未意识到她的出现。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女佣，日后也将像他一样翻山越岭，甚至更加艰难。
她还清晰地记得，经过一段漫长路途后，当她进入那所房屋时，多少有点沮丧。她扣响了大门，由男管家领着到了卧室。那是一间小而整洁、舒适的房间，但它仍是佣人房。
这里不是中国！她坐在床上，看着放在地上的衣箱，就这样过了片刻，她从衣箱中取出那本黑色封面、保存完好的圣经，把它放进衣柜里。她又打开自己的钱夹，这是她现在所有的积蓄：区区两个便士。她把这些钱放在圣经上，真想痛哭一场：想不到自己又回到开始的工作--佣人。中国离她越来越远了。突然，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哭着喊道：“哦，上帝，这是我的圣经，这是我的钱，我在这里，指引我吧，主啊！”
门开了，一位听到叫声的女佣探头进来。
“你就是艾伟德吗？”她问道苏丝小姐想要在画室见见你。女主人每次都是新人来的时候，就要见见的。”
“好的，谢谢你！”艾伟德答道。
她慢慢地走下楼。她的女主人好奇地看着这位瘦小的、精神不振的女仆。
“艾伟德……是吗？我希望我们会相处愉快的。现在，给我说说你从家里来这儿的路费是多少！”
“两先令九便士。”艾伟德答道。她不明白主人问这问题的目的所在。
女主人取出了钱袋。
“新人到这里的路费总是由我出，这是我家的惯例，”她笑着说道，“来，拿着吧，这是三个先令。晚些时候管家会向你说说你的职责的。”
她一鼓作气地跑上楼，开心地笑着！她把那三个硬币放在圣经上。黑色的封面衬着闪闪发光的银块，三先令两便士！所有这些都是为她的中国之行准备的。现在她感到她的灵魂至少有一半巳经到达了那里。
当她回忆起第一次遇到那旅行社的业务代理人时，她又一次偷偷地笑了。
那老头在弄明白她的想法后，立刻确信她是疯掉了。
这些年来，作为旅行社的代理，他们向英国民众推荐了众多的国外旅程，但还从不曾听过如此荒诞的需求。他不是刚刚向她解释过--走水路的话，即便是最便宜的到中国的船票也要九十英镑吗？而且他也明确地向她指出，最便宜也是最快捷的陆路路线是经过欧洲、俄国，经由西伯利亚铁路到达天津，虽然这条路线的费用只需要四十七英镑十先令，但像她那样的弱女子想要走这条路线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很显然，这位年轻的女士误会了他的意思，她说她可以支付那些火车票，因而他应该很乐意卖给她一张火车票。他动了动手指，推推夹鼻眼镜，以便更清楚地看看她，一个环球旅行团队，一个去往非洲的狩猎旅行团队，一个立陶宛的美妙周末……这些都还等着要安排呢，然而这个“小姐，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严肃地说，“经过西伯利亚铁路完成这项旅程是不可能的。因为中国与俄国在东部的接壤处有局部战争。”
“我并不关心那场愚昧的战争，”她说，“那是最近的一条路，不是吗？这壮丽辉煌的伦敦圣保罗大教堂就是我想要的。现在，只要你卖给我票，你将拥有柜台上这三英镑，并且我每周都将付给你这么多钱！”
“我们不会这样做的，”他重复着。他的言辞甚至变得激动起来，“那样无异于让我的顾客去死！”
她瞪着他，看来他的刻薄言辞并未发挥作用。她用一套女性所独有的逻辑推断着一切。
“哦，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我是一个女人，他们怎么会伤害我呢？”
当时是下午三点多，这里几乎没有什么顾客，因而他员有足够的时间向她解释对中国和俄国的军队来说，这条跨国铁路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他解释道’有一位名叫张学良的将领正在和俄国人针锋相对，战争一触即发。即便有着英国护照和这旅行车票，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一位年轻女性的安全。
当他说完这些的时候，她那深蓝色的眼睛仍然坚定地盯着他，那双带着破旧手套的小手仍然坚持把那三英镑推到他面前。
“我保证我会付清余下的费用’”她迫不及待地说，“只要你给我车票，我将每周付一次钱，直到付清为止。行吗？”
年老的旅行社业务代理人仔细地看了看她，叹了一口气，捡起了那三英镑。他被彻底地折服了，慢慢地拿出他的接待目录。
“好吧，小姐，”他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经理会怎样想，但我希望我这样做是对的。”
而此时，格拉蒂斯正憧憬着到中国后应该做些什么。
身无分文，语言完全不通’她也怀疑自己到了中国究竟能做些什么。事实上，她对那个国家的历史和人民及所正在发生着的变化一无所知，而且也一点听不懂那里的语言，无法和人们面对面地交流。但她坚信，即便通不过所谓的正规教会的科班考试，凭着主的爱和对圣经的熟读理解，自己也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福音传道者。她对自己说我必须学会交流，一定要学会和人们交流！”
带着这些美好憧憬，每当空闲的时候，她就去海德公园，或者某个街头。
在那里，她蹬上一个肥皂箱，逐字逐句地向那些厌恶传统观念的听众们演讲。那些疲惫的伦敦人，戴着镶嵌徽章的圆顶帽子，折起报纸，收起雨伞，一到晚上就会鱼贯地来到街角。他们惊奇地发现自己正被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姑娘鼓动着去皈依上帝，而不是回家。相对于伦敦喧闹的交通，她那尖细的高音就像那些停留在公园石柱上的黑色小鸟的叫声一样，根本无法引起当年站在肥皂箱上的艾伟德，回到英国后，透过电波向全国演讲更多的注意，但她一点也不灰心，毕竟有声胜无声。
不久，一个好消息不期而至。有人告诉她，一位已经七十三岁的传教士，仍然在中国从事传教工作，去年她回到英国准备退休颐养天年，但她还是放不下在中国的一切，所以仅仅数月之后，她又重新回到了中国。几天前她写信回来说自己年事已高，担心余日不多，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去继续她的工作。
艾伟德至今还淸楚地记得，当时她的嘴因为吃惊而张开，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连声说道这个人就是我，这个人就是我！”
她立刻给那位传教士写了一封信。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她一直惴惴不安：她会帮我吗？我能够去中国吗？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攒够钱买张火车票。在家政服务中心，她愿意做任何事，这些家务事既不费时’也不烦琐。于是她又请求别的职介所再给她多介绍一些可在假日里做的活，这些工作包括为晚宴做准备，在宴会上端着托盘……只要需要，她可以整日整夜地工作。不久，那老头俨然成了她的老朋友。每个周五，一位热情的年轻女士都会出现在他的柜台前，现在已经积攒到四十七英镑十先令。
那个盼望已久的早晨终于来临了。
当一封贴着一张盖着波浪型邮戳和色彩鲜艳的中国邮票的信函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激动不巳。信中说，如果她能自个儿到达天津，将有人在那里等着她，并把她领到工作的地方。
这个消息令艾伟德兴奋不已。必须马上支付完票钱！要立即拿到车票！
还必须计划一下自己下一步将要做什么！“我要去中国了！”她欣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的朋友。“我要去中国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一想起这些，虚弱的她还是激动地在病床上挺了挺身。
年轻的护士告诉刚进来的护士长：“她疯了，”她不解地嘟囔着，“她一定疯了。唉！一位将死的病人！”
1930年10月18日，一个星期六的清晨，格拉蒂斯·艾伟德所有的行李都堆在利物浦火车站的站台上。这一定是那些无数次远离英国的探险活动中装备最简陋的一次。探险的主人仅仅拥有九便士的硬币，以及一张两英镑的旅行支票。这张支票被它的主人牢牢地缝在紧身裙里。她相信即使是最恐怖的外国人也不敢接近这样一个贴身之处，那可是女孩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那件紧身裙，俨然成了一座“宝库”，在那里，除了旅行支票，还有她的圣经、自来水笔、车票及护照。
艾伟德和她的父亲、母亲、妹妹一一吻别。上车后，她在第三节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找了个座位。不久，汽笛长鸣，火车开始滑动。她在窗口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一直看着家人渐渐远去。随后，她擦干泪水，重新坐下，把母亲改过的一张毯子铺在旁边的座位上--後子是用一位朋友送的旧毛料大衣改成的。她的两个衣箱放在头顶的架子上，一个装着她的衣服，另一个装着各种罐头：牛肉、鱼肉、烤猪肉的，还有一些饼干、苏打蛋糕、肉肠、咖啡末、茶叶以及煮好的鸡蛋。她还带了一个平底锅、一个水壶和一个小火炉。
很快，火车驶出城外。在经过郊野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些以前从未见过的极具英国特色的景致。正是深秋时节，有着尖顶的教堂掩映在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树木间，还有一座座黑白相间的小木屋：一条条蔓藤形的小道穿过种上了冬季作物的黄褐色的田野：牛儿在悠闲地吃着草：袅袅青烟从树下正燃烧着的枯叶中升起：淡蓝色的天空中，黝黑的乌鸦盘旋在那树叶落尽的老榆树的树杪。看着这一切，她的心中突然充满伤感：再见，家园！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她把脸紧紧地贴在车窗玻璃上，低声祷告上帝保佑你，英格兰！”她不会知道，也不愿去想象，当她再次回到英国时，已是二十年后的事了！而那时，英国女王将亲自陪她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