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话,有些却是出乎别人预料的:“吴连长,谢谢你们对孩子的关心和培养,有你们关照孩子,作为家长,我是一百个放心啊!不过,我这次来,除了探望孩子,主要还有公差。”
“公差?”吴连长甚是吃惊。
“对,公差。”伯父微笑着答道。
伯父掏出了一纸书信,递给了连长:“我是从事粮食工作的,现在粮食政策逐渐放宽了,我们北方需要大米啊!我想从这里订购一批议价大米,运回北方去,让家乡的乡亲们尝尝云南大米的味道。这是我们县粮食局的介绍信。”
连长看了介绍信,说道:“好啊!我们连队全力支持你。别的我不好说,棒小伙子,我有一百多条。”
“那就谢谢了。”伯父赶紧致谢。
吴连长却又歉意地对伯父说:“老同志,实在是对不起啊!苏剑同志这次遭了暗算,尽管我们心里有数,却不便追究下去,涉及到国际关系啊!”
他又说道:“即便是境内的人受命干的,我们也不好查啊!如今,支边知青都在闹着回城,把铁路堵了,人也上了北京,惹不起他们呀!”
伯父大度地说道:“吴连长,这种情况,即便查出个结果,又能怎么处理呢?所以,这事就过去算了。”
他又忧心忡忡地对吴连长说:“吴连长,说句没深没浅的话吧。有枪有炮的队伍,咱不亲了,有亲的,将来哪,会成为麻烦的(事儿不幸让伯父言中了,在我们逐渐断奶后,境外势力有的走向了我们的反面)。”
吴连长惊异地望着伯父,他可能不会想到,伯父会有这么深刻的政治见解。
当吴连长走后,伯父才走近我,并关切地问这问那。最后,他又说道:“接到了部队电话,本来我可以早点儿来,可是又一想,那样是私事,顶多请几天假,于是,我就到了县粮食局,动员他们采购南方大米,等股长、副局长和局长批了,也就七八天过去了。不过这样也好,公差,能多住些日子,另外,还可以报销来回路费,领取出差补助。岂不是一举多得吗?”
我又见到了精妙的伯父!
伯父只在连队里住了两天,就搬到了勐马坝的货栈旅馆。他说,货栈一天三顿饭不要钱,开支从住宿费里出,能一块儿报销,在连队里吃饭虽然也免费,但欠人情啊!
这就是更加精妙的伯父!
五
每个人都有一道心理暗线,防守这道暗线的往往是心照不宣。可伯父却肆意要突破这道暗线。当着我的面,他竟问吴连长:“连长,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国民党老兵呀?跟着李弥干过。”
我紧张得打了一个颤。
连长灰黄的眼珠子转了转,答道:“是呀,老饶头。”
“我想见见他。”伯父不紧不慢。
“见他?”连长诧异。
我慌得喘不动气。
“是这样的。”伯父讲道。“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期间,李弥从我们那一带收编了一些杂牌武装,其中,有两个还乡团骨干,杀害了我的父亲,解放后就消失了。我一直在寻找他,这不单单是为了私仇,只是给老人一个交代。”
我顿然松了一口气。
吴连长深表理解,说道:“我的大爷,也是死在还乡团的刀下,凶手也一直在逃。我理解你,老同志。这样吧,我让人把这个老饶头叫来,你爱怎么问就怎么问,他得规规矩矩的。”
伯父却说:“谢谢了。但我想最好跟他友善一点,求着人家嘛。”
“好,怎么安排,由你说了算。我这就让岩巴去通知他。”连长答应得很痛快。
在勐马坝货栈的一个棚亭里,摆了一张棕色的方桌,上面有几道菜和一坛酒。老饶头畏畏缩缩地坐在桌前,两边是伯父跟我。
伯父将米酒倒进了三只黑碗,然后非常客气地对老饶头说:“老饶大哥,来,一碗薄酒,不成敬意,干一口!”
当喝下了几口米酒,伯父才说:“老饶大哥,听说你跟李弥干过。”
老饶头不知何意,谨慎地答道:“是,跟李弥将军混过。”
伯父仰起头来,回味无穷地说:“李弥可是福将啊!三年内战,国民党有头有脸的战役,都跟他有关啊!”
“那是。”谈起李弥,老饶头也平添了几分神气。“国军跟共军,有三个战役常挂在嘴上--东北的四平,在你们山东的南麻和临朐。这些战役,不是李将军援助的,就是他或者是他的部下打的。”
“南麻解围,是上了教材的。”伯父也很来了情绪。
“噢?”老饶头觉得有点儿奇怪。“你们共产党也知道这些?”
伯父不慌不忙地笑道:“只是听说,听说。”
他又赶紧打听起了那两个还乡团来。
老饶头听罢,对伯父说:“这位老弟,看来您是不了解内情呀!李将军的老八军,在徐蚌会战早就打没了,在‘金三角’的八军,是他后来重新组建的,十个里有九个南方兵,你们山东的,很少的。”
伯父有些失望:“你就没听说有两个姓董的山东人吗?会做菜,做得一手好菜,都是厨子出身。”
老饶头摇摇头。
他们的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到了“金三角”。伯父似乎“金三角”很感兴趣:“老饶大哥,‘金三角’的传说可是很多的。你们在那里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讲到了“金三角”,老饶头的心情很复杂,他从“金三角”的兴起到衰落,简要地介绍了一下。
到最后,老饶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李弥将军走了,台湾也不要我们了,我们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二三千人,直到现在,哪一派别、哪一国家都不承认我们,幸好蒋经国先生顶了班,才给我们这些老兵一点儿口粮钱。可是,我们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多口饭少口饭的,不在乎了,都想要个名分啊!”
伯父的脸色很难看,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
过了老半天,他才叹息道:“怎么会这样呢?唉!”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几张钞票,递给了老饶头:“老饶大哥,你不容易啊!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收下吧。”
我又没想到!
坝子里的货栈老板“小四川”是个人精,他给伯父备齐了10万斤大米后,悄悄地找到了吴连长,提出领着伯父到“那边”转转。
吴连长不是傻瓜,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一块儿常住的人都有边境通行证,而伯父没有,要办,得进城,为了省功夫,他来“走后门”。
吴连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并让他直接从桥上过境。守桥的是我们连的人,连长有能力开这个“后门”;同时还暗示“小四川”,返回时,可以“自由活动”。因为有些边境地段,国界尚未勘定,从那里入境,可以携带免税商品,说不好听的,也就是走私货。边境那面,无政府主义泛滥,走私货很多,人们过境,好多就是冲着走私货去的。
伯父临动身前,吴连长从兜里摸出了两枚银元,一下子拍给了伯父:“老同志,拿着这个,到了那边,这个最管用。”
伯父推让了半天,最终接过了银元。他用手指仔细摸了摸包浆的银元,脱口说道:“呀!O版的,稀罕!”
吴连长一愣:“哎呀呀,老同志好眼力呀!”
伯父淡淡一笑:“早年在东北做过生意,接触过这东西。”
吴连长自嘲道:“这玩意儿,过去是共产党对付国民党的,后来,国民党又用收购来的对付共产党。我在边防这些年来,抓到的国民党特务,好多是用这个做行动经费的。”
伯父只是“呃”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
伯父出境归来后,次日就踏上了归程。但伯父前脚刚走,吴连长就向岩巴下达了命令:“给我把‘小四川’擒来!”
“小四川”见到了连长,不知犯了哪条戒律,小眼珠不停地转。
而连长并不说话,只是愤愤地瞪着他。
“吴连长,您快给个痛快话吧。我究竟犯了啥子吗?”
吴连长还是不说话。
“小四川”惶惑不安,从兜里摸出了两块“金狮表”,恭敬地托在了手里。吴连长扫了一眼,啪地一掌,那两块走私来的“金狮表”落在了地上。这一来,“小四川”更摸不着北了。他垂着头,六神无主。
“你小子给我签个字,‘喝花酒’,纯粹是你设的套,不然,老子不饶你!”
让吴连长这么一说,“小四川”总算明白了,他毕恭毕敬,在吴连长递来的文书上签了字。
乍听这事儿,我还不知要害,岩巴偷偷跟我说:“连长这些年之所以翻不起身来,就是因为喝过‘花酒’,所以,他怕‘小四川’害了你伯父。”
通过这事,我才了解了连长。
六年前,班朵山佤寨的十张兽皮让几个马仔给抢去了,吴连长奉命带人追讨,在境外的马达沟子坝,吴连长他们堵住了劫匪,夺回了兽皮。寨王老波桃为了一表谢意,特意在“金三角”的樱都山庄摆了酒宴,吴连长不明就里,带人走进了樱都山庄。谁曾想,酒桌两旁竟然坐着几个漂亮的傣妹,吴连长觉得不对劲儿,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化妆的战友逃离了酒席。可是,樱都山庄的老板是有台湾背景的,故意将吴连长“喝花酒”的消息透露了出去,闹得吴连长写了一个星期的检讨,还背了个行政处分。也幸亏吴连长是个威震一方的“老边防”,不然早就让他“滚回老家”了。而这次‘小四川’带着伯父出境,竟也闯进了樱都山庄,尽管“小四川”一再辩解,说是伯父“偏上虎山行”,但吴连长对“小四川”的忿恨却丝毫未减。到最后,吴连长不但没收了“小四川”的全部走私货,还罚他给连队筹备了几千斤木柴。
我真不明白,伯父到了 “金三角”这个是非之地,怎么敢于“偏向虎山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