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明白了一二。因为老波桃的二姑娘快四十岁了,嫁到了境外的佤寨,而丈夫是个赌徒,俩人合不上来,她就长期住在娘家,一心等待“转房”。根据阿佤人的婚俗,女人“转房”是很正常的,但新任丈夫必须偿还前夫当初的婚姻聘礼。在佤族头面人物的婚姻聘礼中,白花花的大洋是最受欢迎的。老波桃摊上的这事儿,如果不是老饶头,吴连长早就下定决心了,可是,像老饶头这样的国民党老兵,也真够可怜的,他们都五十多岁了,漂泊在“金三角”地区,没有哪方认可他们,连国籍都失去了,也只有娶了有国籍的女人,才能有个实落的家。更加微妙的是,老饶头跟吴连长一样,也是“妈了巴子--湖北佬”。而老波桃之所以不敢明着得罪老饶头,主要是畏惧老饶头手里的枪。
岩巴见连长迟迟不肯表态,就故意刺激他说:“要不,把老波桃挡回去算了。”
“那哪成!”连长吩咐身边的通信员说。“给老子把枪取来,上佤寨!”
他又指点着我说:“苏剑,你也跟老子一块去。老波桃毕竟是咱们的群众。老子给他摆平了,看看谁敢再惹事!”
爬上了高高的班朵山,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当我们一行三人登上了老波桃的竹楼,老波桃早已备好了竹管酒和糟羊肉,按照阿佤人的风俗,我们每人先喝了六杯竹管酒,满面沧桑的老波桃这才颤抖着筋骨分明的手,从泥瓦罐里掏出了十块大洋。吴连长只瞟了银元一眼,就对我说:“看你的了。”
我摊开银元,先是查看,品相没问题;又翘起两个食指,一一敲击……纯正的银元应该发出柔和悦耳的五段声波,而这种银元,却少了半截儿声波。难怪老波桃猜疑呢。
可还没等我发表意见,吴连长就开口了:“老波桃,您不就是想要十块真正的大洋吗?”
“是的,是的。”老波桃连连点头。又说:“大洋齐了,就摆喜酒。”
“好!”吴连长将大洋统统收起,对老波桃说:“您就备喜酒吧。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十块原光原色的‘袁大头’来。”
他从竹毯上站了起来,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老波桃,您的事,我是不想管的。这不,咱还穿着这身衣服吗?还得军民鱼水情啊。走了。”
从话音里,我已经听出,连长跟老波桃一定有什么故事。
出了佤寨,连长就从兜里摸出了几块银元,一边在手里摆弄着,一边说道:“今天这事,太他妈了个巴子了!不但成全了别人,还捡了便宜。”
岩巴不解地问:“连长,啥便宜呀?”
“老子找这种银元,都好几年了,终于给碰上了。”连长说。
“可是音不对呀。”我说。
“你们,真是新兵蛋子!”连长得意地说道。“知道吗?这是‘红版’银元。”
“啥叫‘红版’银元?”我又问。
连长弹了一下银元,说道:“那可有来头了。话说八路军刚到东北那阵子,老百姓不认咱解放区的钞票,怎么办呀?东北局的首长灵机一动,就用国民党留下的制币机哗啦哗啦造了一大批冒牌的银元,当做活动经费。更奇妙的是,在造这批银元时,为了夺取政权后便于回收,就偷偷在银元的背后加了一个微小的记号,想不到这个小小的记号,把一些收藏行家给惹高兴了,现在,这‘红版’的银元,身价可不一般啊。老子不搞收藏,但老家有人让我搞这种银元,想不到啊,今天,哈哈哈……”
连长在笑,我却陷入了沉思。多少年来,伯父跟父亲总是为了二伯父的事儿争辩,问题不就出在银元身上吗?
因为银元激起的一种情绪,在迷惑着我,在折磨着我……
四
世上,最容易混资格的恐怕就是军人了。我仅仅穿了一年的军装,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老兵,并当了连部文书。
这一年,我国的对外政策也在悄然变化。过去,我们对境外的“红色势力”几乎是有求必应,无求不应,仓库的大门也对他们是不上锁的,这样毫无节制的无私援助,虽然满足了他们的作战需要,同时也助长了他们的穷奢习气。他们有的军官甚至把中国援助的枪械,倒卖给贩毒集团,牟取暴利。但到了1978年的春天,我们的外援政策逐渐收紧了。过去,重要外援有军区直接负责,日常援外由边防部队就近接济。熟悉部队的人都清楚,连队文书兼任军械员,有点儿军需官的意味。我是文书,这样,境外的日常作战消耗有些就是从我手里出去的。过去我对他们大手大脚,他们跟我称兄论弟,但随着政策的变化,我不得不小里小气,他们就有点儿不受头了。缅共有个“重庆营”,也就五六十条枪,擦枪油却一个月用五大桶,而我们连九十多条枪,一年才用七八桶。一次,他们的军需官来领擦枪油,我告诉他:“省着点,这次只能给你一桶。”
他嫌少,说是要找我们连长,我没好气地告诉他:“这就是连长的意思!”
他横眼竖鼻子地冲着我,好歹没动粗的。
缅共的连以上军官很多来自我国的支边知青,“重庆营”清一色的是重庆人,他们都是从连队附近的农场跑到境外的知青,在境内有着牢固的关系。自从得罪了那个军需官,连队就没消停过:生产班的蔬菜被人偷走了,饲养班的肥猪失踪了……这里的民风很淳朴,过去可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事情。长久的边防斗争,造就了吴连长超常的警惕性,他下了一道命令:连队人员外出,一律三人以上,并携带武器;连队日常采购,由给养员和文书一起。
我跟给养员每两天外出采购一次,主要到山半腰的勐马坝,那里有个四川人开得货栈,商品比较齐全。
这天,又该外出采购了,临行前,给养员却不小心崴着了脚。没法子,我只好独自成行。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橡胶林里一条陡峭的山路正得意地往下溜着,突然发现了一条细长的绊马索,刹车早已来不及了,我呼喊着,一头栽进了路边的草丛……
我并没有昏过去,只觉得后脑勺木木的,脑袋里空空的,眼前一片灰暗,却又不知道眼睛在哪里;身上也没觉得疼痛,就是想动动不了。当时,我的思想可没有书本上描写的那么丰富,非常简单,简单到意识里只有恐怖,担心就这样死去。
在迷迷糊糊中,我被好多人吆喝着抬了起来,其中就有吴连长的“妈了个巴子的!”
当躺到了一张床上,我的神智已经清醒多了,但一睁眼,却睁不开。我感觉到了,头上缠着纱布,遮挡着眼睛。
“妈了个巴子的!”连长就在我旁边骂。“营部的军医咋这么慢!再派人去接!”
当我稍微清醒,浑身才觉得疼痛;头部,特别是头部,就像要裂开。
“连长,是不是通知家属呀?”我听出来了,是岩巴的声音。我想表态,但嘴巴张不开,被纱布封死了。
“通知,尽快通知!”是连长的声音。“苏剑是因为连队,是因为我!”
到了下午一点多钟,营部的军医才从大山之外赶来。他给我做了一番检查后,对吴连长说:“生命体征没问题,就怕将来……”
“妈了个巴子的,体征个球?将来个球?”连长焦急地问道。
“就是生命没问题。将来恐怕要留下后遗症。”军医解释道。
“唉--”只听连长一声长叹。
当天夜里,我不但彻底清醒了,身体的疼痛也明显减轻了。营部军医及时给我解除了头上的“武装”,我的眼睛慢慢产生了物像反映,嘴巴也能表达了。我看到的第一个物像就是吴连长那双焦躁、阴郁的眼睛,我发出的第一声就是“连长”。
坐在我床边的吴连长见我能看事了,也能说话了,满脸苦笑:“好小子!跟老子开这么大的玩笑啊!”
说话间,他双手猛劲儿搓了搓自己的尖脑壳,然后抖了抖精神,对我说道:“老子实在陪不了你了,回房间--卧倒。”
虽然负了伤,我却感到很自慰,主要来自这位真实而又亲切的连长。
人的脑袋,真经不起折腾啊!
这次摔伤,竟让我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到了后来,身上早就不疼了,脑袋里却像安了无数定时炸弹,一受到强烈的刺激,它就起爆,炸得你疼痛难忍。逢当这时,向来不愿说软和话的连长也会不停地开导我:“在我们这熊地方当兵,哪有不留下祸根的。老子的腿,遇到阴雨天就不是自个的了,又疼又麻。老子在边防快二十年了,才一个三等功,你呢,一个新兵蛋子,就戴上了军功章,还他妈的评了残。那个证将来可管用了,坐车,半票;逛公园,免费。好事都成你的了。”
也就在我的外伤痊愈之后,伯父从家乡赶来了。在连队给我专门安排的病房里,吴连长首先介绍了我负伤的过程,又对伯父说:“老同志啊,你侄子是为了国家,为了部队负伤的,很光荣啊!欢迎你在部队多住一些日子,陪陪苏剑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