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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兄弟(5)

“你们老师晓得个卵!他读过侯晋华的书吗?”汉军提到一个陌生名字,大概是他印象深刻的一位学者。

我自信读书不少但从未听说这个名字,胖公子更被这个大名镇得不敢吱声。

“他晓得斯托雷平是哪一个?晓得召回派是什么?”

胖公子更加傻眼。

“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字根本不会写得像鬼爪子踹的一样。出个墙报,办个展览,又是国画又是粉画,那都是专业水平。”

我这才记起他当年的图画。

正在这时,屋里有一桌牌和了,爆发出笑骂声,把胖公子也吸引了过去。汉军只好再次笼起袖子,一声不吭地把目光移向电视机,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不再说话。

我有些奇怪的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尖细,好几次让我误以为是女人在说话,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种女人声音从不谈及他的父亲。我知道,他父亲被自己的烈士家属身份害惨了。尽管家人向他隐瞒了法院的平反通知书,隐瞒了报纸、广播和电视节目的有关宣传,也阻拦了所有记者对老人家的采访,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人家还是从邻居那里听到了什么。他曾经投河,被别人救了起来。他曾经上吊,被别人及时发现砍断了绳子。有一次,不过是夜里一次普通的停电。老人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狂怒,跑出门去大叫大骂,骂累了就去推邻居家的门,发现推不开,拾起一块砖头就砸门,吓得邻居以为来了江洋大盗。汉军赶到现场拉扯他,才发现他已经不认识家门了,也不认识儿子和邻居了。“这是我的家,你们这些畜生,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不让我睡觉?你们拿手电筒来吓得住谁?……”

他全身颤抖不已。

在医院里躺了一两个月以后,他慢慢恢复了正常,能够重新与邻居打牌了,能够重新上街买菜了,能够重新在巷子里扫地并且与老朋友一起去钓鱼了。一场大病只留下了两个不太严重的后遗症:一是戒了酒,转而爱上可口可乐,一见儿子和媳妇就要钱,一有钱就去巷子口那个杂货店,转眼间就把钱变成可口可乐的空罐子,一个或者两个或者三个,丢在墙角或路边。二是喜欢宣传毛主席著作和党报的最新社论,包括赞颂中国女排和开展党风教育的各种要文。他找来纸和笔墨,把这些文章的段落抄写成小字报,拿到外面四处张贴,贴在电杆上或者墙头,贴在那些性病广告或招工广告的旁边。

城管队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就撕,撕得老人家十分愤怒。“你们胆敢阻挡我宣传毛泽东思想,小心人民砸烂你们的狗头!”他揪住一个大盖帽不放。

“老人家,你贴这些东西有谁看呢?有这些工夫,还不如去搓一把麻将。”

“你怎么知道没人看?无产阶级革命派心最红,眼最亮,永远忠于毛主席!”

“你以为还在搞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怎么了?文化大革命有什么不好?你贪污一包烟,就贴你的大字报。你偷了一袋米,就揪你上批斗台。哪个敢乱说乱动?无产阶级革命派就是要把一切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老鳖,你思想还蛮反动呵?”一个青年大盖帽想吓唬他。

“你这个杂种才反动哩。”老人家上前就是一巴掌,打掉对方的大盖帽,“你们这些假共产党,老子同你们拼了……”

混乱之时,一个比较知情的老干部赶来,劝开了冲突的双方,把老人家引到巷子口细说,还给他买了一瓶可口可乐。不过,等老人回家,墙上他那些招贴文章已不翼而飞,气得他呼吸粗重,满脸涨红,连连跺脚。“毛主席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我没有完成,没有完成呵……”他老泪纵横,回到家里就要找绳子或者老鼠药。

汉军接到老婆的电话,赶回家来对自杀未遂的老人大发其火,转身又去偷偷求城管队网开一面,对那些大字报手下留情。他知道老爹破坏了市容,但他愿意为此承担罚款,或者出钱买下墙上的位置,就算让他爹贴贴小广告,不行吗?

有钱好办事,老人的革命宣传后来果然得到关照,可以保留三天或更长的时间。

老人比较高兴,抄写毛主席著作更加欢势了,经常背着手在巷子里走来走去,见到熟人就高声招呼,还偷偷地告诉汉军,好多人都来看他的大字报,好多人都看得眉开眼笑的。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谁怕谁?毛泽东思想越来越深入人心哩。

十一

汉军守着父亲近二十年,没过上什么轻松的日子。自从他所在的那个工厂倒闭,他拿着一份救济金,间或找熟人接点画广告或者搞装修的业务,手头还是越来越紧。连买包烟也只能冲着最廉价的牌子去了。他曾经与两个同伙做一笔油生意,不料卷入一桩假冒伪劣案,被警察抓进局子里关了几天,要不是一个警察知道他弟弟的故事,要不是方强托人搭救,他可能一脚踏进去就得好几年。

父亲的药费不能不付,城管队那里的墙租费也不得不交,衣袋里的票子越来越不经掏。这一天,汉军实在掏不出什么了,只得把家里一个进口电饭锅偷偷提到菜市场,卖给了一个卖菜女。

老婆回来做饭,左找右找没有发现电饭锅,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不疯,我就要疯了!”当即把淘了一半的米摔在水池里,水淋淋的指头指向丈夫鼻尖:“姓罗的,你再卖呵!你电风扇卖了,电饭锅卖了,你最好把电视机也拿去卖掉,把你儿子老婆也拿去卖掉。你不卖就是小婆子养的!”

“你讨打吧?”汉军压低声音怕老人听见。

“你打呵,有本事就打死我。你耍什么臭威风?你有威风到你老子面前耍耍看!你有威风到罗汉国面前去耍耍看!他罗汉国就不是你们罗家的人?他是来端过一天药还是喂过一天饭?他是来送过一次米还是来送过一次油?你一到他面前怎么就屁都不放一个?你胯里白挂了四两肉,何不早点去死?你死了老娘也好改嫁呵?好去做婊子呵?”

汉军翻出一个白眼,拍桌子大吼,“你滚!”

女人一怔,捂着嘴跑到卧房里去了,在那里放出一线号哭。摔东打西的声音也噼哩叭啦地传来。

汉军抽了一支烟,给父亲揉了一阵全身的骨节,在地坪里做了一阵煤饼,又回家淘米煮饭,最后走到床边冲着女人起伏的背脊瓮声瓮气地说:“哭什么哭?觉得这里的日子不好过,你不过也罢。”

“你怕我不敢离?你以为你这里是金窝银窝?”

“反正你们洪家从来也看不上我,你们洪家都有钱,你们洪家都是人物,你早就应该听他们一言。”

“我就是后悔自己执迷不悟,我鬼迷了心窍才来做牛做马,我当初做婊子也不会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我现在就写协议好吧?”

“你以为这吓得住谁?吓白菜呵?”

“我是说真话。”

“你敢写,我就敢签!”

“一言为定。你今天不签就不是人!”

“老娘不签就雷打火烧千刀万剐!”

妻子一咬牙,果然在离婚协议上飞快地签了字。第二天,汉军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见巷子口停着一台眼熟的红色的日本轿车,看来妻弟们的动作很快,要来接走他姐了。他停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此时应不应该进门,不知道面对洪家的人该说些什么。他想在墙上找到苍蝇或者蜗牛一类值得关心的东西,想碰到邻居然后有停下来说话的理由。他听见屋里传出妻子的哭声:“……我是要恨他,我是要恨他,你们讲的道理我都懂,但我怎么恨得起来呢?你们要我怎么走得出这张门?十八年了,我没法说他是个坏人,我没有办法呵。老天,我没有办法啊。求你们饶了我吧……”

一片静寂,接着有她弟的一句怒吼:“你是个猪!你是个疯子——”

两个女声也叽叽喳喳跟上,似乎是在继续规劝着什么。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这是汉军听到妻子的最后一句。

他走出了小巷,走到了大街上,茫然地往前面走。夜幕开始降临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饭店酒楼里人潮涌动。他想买个馒头或者面包,但掏一掏衣袋,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他走到方强的家,还走到另一个熟人的家,但都是走到门口怯于敲门,只是在那里磨蹭了片刻,嗅了嗅门窗里飘出的熟人气味。

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墓园,走到曾经地处郊外但眼下已被城区包围的山坡。母亲和弟弟的墓碑就在前面,已经差点被荒草覆盖。他坐下来,在黑暗中埋下头,突然捂住自己的太阳穴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声。

十二

我又来到了戥子桥五号。

我远远就嗅到了车前草的清腥苦涩——这些草长在墙根、井边、后院,有时也偷偷长在床下潮湿的角落。我还远远嗅到了麻石、青砖、朽木以及绿苔,嗅到了门前石阶的冰凉。我听到了大门吱呀一声如此耳熟,似乎门是被我在多少年前推开。我看着进门后左边第一间房子,第二间房子,还有右边和前面的房子,记得当年第一间房子的陈设和模样,记得这些房子当年在油灯下轻轻地摇晃。我看见木窗上有几处刀痕,还有更多的钉痕,还有厨房门后油漆涂下的“八十”两个字模糊不清,想不起这些痕迹后面的故事,想不起当年生活在这里的面容和神情。妈妈。

我见到了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姓张的老头儿,还有他的老伴儿,不知是这座房子第几任房主。他让家里的每一间房都堆满了玻璃酒瓶,说靠回收和洗刷这些瓶子能够维持生活。他们也在准备过春节,桌上堆着干肉、干鱼、红枣、年糕、烟酒以及瓜子花生,还有将要贴到门口去的红对联。远远的地方已经有爆竹爆炸的声音。

他问我:“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

“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我还是没有回答。

他说这里的房子都快要拆迁了,罗家的人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不知道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也有几个陌生人来看过这房子,打听过罗家的人,但近几年来已经渐少。有几次他开门的时候还发现门前有一束花,但不知是谁留下的。

我知道是谁留下的。

我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没有脚步声。我果然又一次听到身后吱呀的关门声于是暗自得意。我总是被误认为是一个敲错门的人,或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或者是一个上门推销挂历、袜子、打火机一类小商品的人,总是与你们擦肩而过。

2001年2月

最初发表于2001年《山花》杂志,后收入小说集《报告政府》。

⊙文学短评

当代人握住“反思”这一机会时,还以为可以抽丝剥茧理出历史的真相,去寻找本真的值得存在的意义。可是,当“反思”横亘在眼前之时,却发现寸步难行。长兄借伤痕之痛大牟其利,去迎合西方和传媒对伤痕的想象;次兄无力承受伤痕的不断重写,旧疾难愈。结果是反思只能与反思对话,而伤痕对所有的言说都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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