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66100000011

第11章 五月回家(1)

苏童

苏童:已发表作品百余万字,代表作包括《红粉》、《妻妾成群》、《已婚男人》和《离婚指南》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蜚声海内外。2009年《河岸》获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有散文集《河流的秘密》。

永珊带儿子回梨城探亲,到了弟弟永青家的门口,才知道他刚刚搬了家。

亲人们有的老去,有的迁徙,有的已经疏远,弟弟永青是永珊在梨城的最后一个亲人,可以想见,他的消失使永珊在儿子面前多么的难堪。永青家人去屋空,永珊从卸去锁的圆孔里看见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家。狭小的客厅里光线阴暗,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只残破的白色坐便器,也许在拆卸时弄坏了,被弟弟他们扔在那儿,闪着一圈白光。不知是表达失望还是气愤,永珊重重地捶了两下门,捶一下不解气,换个手又捶一下。儿子把拉杆箱放了下来,人坐在箱子上。他们搬家了,你还拍门,他很冷静地看着母亲,说,使这么大的劲,你手疼不疼。

邻居夫妇出来了,他们弄不清外面的母子俩和永青的关系。男的问永珊,你们是亲戚?永珊说,我是他姐姐呀。女的在男的身后打量永珊,是表姐还是堂姐?永珊看得懂夫妇俩疑惑的眼神,她轻声说,是亲姐姐。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她听见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撒谎。邻居夫妇没有再多问什么,他们建议永珊打永青的手机,永珊说,打过的,是空号,可能我抄号码抄错了。那女的又出主意让永珊去煤气公司打听一下,说凭她的记忆永青好像是在那里上班的。这时候永珊很自信地笑了笑,纠正道,不是煤气公司,是自来水公司。我知道的,春节我弟弟还打过电话来拜年。

后来他们就下了楼。儿子提着箱子跟在母亲后面,不肯好好提,一半是在拖,箱子便和水泥台阶咯咯地冲突起来。你拿箱子撒什么气?永珊回头看了看便叫起来了,刚买的新箱子呀!儿子说,我撒什么气?我不气,是你在气。我气?我气什么?永珊反问了一句。看儿子一副不屑于回答的样子,自己解答说,你舅舅在记恨我,他故意不通知我,故意的,我知道。儿子和箱子都歪着身子站在台阶上,他说,这也叫探亲?他说怎么办吧,还去找舅舅吗?永珊站住了,她没有回答儿子,只是停在三楼的楼梯口,透过打开的气窗向外面看。这儿原来是农村么,叫什么公社的?胜利公社吧。她说,以前我带永青上这儿来看过露天电影,走夜路,到处是黑乎乎的水稻田,还有菜地,青蛙在水田里咕咕叫,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的。儿子没有兴趣听母亲不着边际的回忆,他说,探亲探亲,劳驾你告诉我,亲戚在哪儿呢?永珊回过头训斥道,闭嘴,谁说我们是来探亲的?我六年没回梨城了,回老家来看看,不行吗?儿子看来是有点怕母亲的,他的讥讽变成了一种委屈的抗议。那我们就拖着箱子在街上晃,别人以为我们是盲流呢。永珊拧过身子,仍然看着气窗外面,回来看看也好,她好像是拿定了主意,说,你舅舅那儿,去也行,不去也行,大不了我们住旅馆,花不了多少钱。

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太阳很好,梨城北部的空气中混杂着尘土的腥味和不知名的淡淡的花香。母子俩穿过居民区门口的小广场,小广场粗糙而局促,但搭了水泥葡萄架,架子上没有葡萄藤,但地上开满了月季和芍药花,阳光照耀着这里那里的一些陌生人的脸,那些脸远远看过去是金黄色的。他们在小广场停留了一会儿。儿子去商店里买可口可乐,回来时看见永珊和一个坐在花坛上打毛线的女人聊天,他就跑到一边看两个男人下围棋去了,可永珊在那边已经拉起了箱子,快走呀,你怎么看起棋来了呢?儿子跑过去,说,我以为你遇见熟人了呢,你不认识人家跟人瞎聊什么?永珊说,不认识就不能说说话吗?我认错人了,我以为是黄美娟,小学同学,认错人了。

永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落寞之色,她回头又看了看那个打毛线的女人,那女人低着头,在阳光下打毛线,毛线是艳丽的桃红色。那么俗气的颜色,谁穿得上身?永珊随口评论了一句,忽然叹起气来,说,也奇怪了,梨城也不算大,从下了火车到现在,怎么一个认识的人也没遇着呢?

儿子喝了一口可乐,斜着眼睛看了看梨城五月灰蓝色的天空,思考着什么,然后他说了那句话,听上去是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却学得巧妙,让做母亲的哑口无言。儿子说,可惜,你还记着梨城,梨城早就不记得你了。

他们坐公共汽车到白菜市去。

去白菜市也是永珊独断的主张,她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去白菜市看看老屋,这次不看,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永珊几乎是把儿子推上汽车的,儿子不愿意让她的手接触自己,他左右扭动着肩膀,驱逐着母亲的手。你别抓我,你就把我当人质好了,他说,你让我去参观什么我就参观什么,参观厕所也行。这次是把老屋隐喻为厕所了,儿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吐了下舌头,不敢向母亲看。但侥幸的是永珊忙着找座位,没有留意儿子在嘟嚷什么,她占了一个座位让儿子坐,儿子不肯坐,永珊便自己坐下了。

永珊微微侧转着脸,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她说,我记起来了,以前这儿还有个坟场,我们夜里看露天电影路过这里,都不敢向这边看,坟场在路的左面,我们就一起向右看齐,拼命地跑。儿子没搭理母亲,他的漠然告诉永珊,别指望我配合你,我对这城市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永珊的目光在儿子和车窗外的街道之间游动了一会儿,终于凝固在儿子的行李箱上。你舅舅心里的疙瘩我知道,她的思路跳跃了一下,很突然地跳到了永青身上。她说,我知道他是故意躲我呢,老屋拆迁是货币拆迁,他怕我回来找他分钱。

儿子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那你到底是不是要跟舅舅分钱呢?

永珊瞪了儿子一眼,就此不说话了,后来直到下车,永珊一直没再说话。儿子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像乌云一样紊乱的东西,他毕竟还小,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些什么。永珊不说话,儿子也不说话,他跟着母亲下车,等着她指引方向,但永珊站在汽车站牌下,东张西望一番,突然说,这是在哪儿呢?

永珊迷路了,永珊走在回家的路上,可她迷路了。肥皂厂的水塔不知什么时候被拆掉了,没有了肥皂厂的水塔,永珊就找不到去白菜市的路了。怎么拆得这样?永珊有点惶恐地看着街道两侧的建筑和人群,她说,走了几十年的路,怎么就不认得了?回到家门口,还要找人去问路?

其实到处都一样,梨城这城市也像别的地方一样被有关部门努力改造过了。旧城特有的狭窄弯曲的街道被果断地拉直拉宽,不仅是气派了,顺便也逼迫人们丢掉了陈旧的不科学的方位感。很多妇女在街道上迷失了方向,她们找不到路口的杂货铺、邮筒或者水塔什么的就找不到相关的路。永珊就是这么个不辨方向的女人她发了一会儿牢骚,最后放弃了寻找水塔的努力,向路边一个卖水果的老人问了路,路一下就有了,老人指了指北边的一大片废墟,说,往那儿走吧,看见房子都拆得半倒不倒的,就是白菜市了。永珊没料到七年以后回家的路,是通过一片废墟到另一片废墟。永珊对着满地的碎砖残瓦发愁,说,这怎么过去呀?儿子在后面说,不好过去就别过去了,我们就算瞻仰过故居了嘛。但永珊已经转过来抬行李箱了,她说,我们抬着箱子,脚下当心一点,有玻璃碴的。

白菜市一带的废墟迎来了离别多年的永珊和她的儿子。晚清的、民国的、社会主义的砖瓦木料混在一起,在五月的阳光中哀悼着过去的日常生活,现在这种宁静的哀悼被最后的来访者打破了。让我们做一次幼稚的联想,也许废墟里的一砖一瓦还记得永珊,好多年前那个背着手风琴来往于白菜市和文化馆之间的女孩子,也许它们在说,永珊,你好,手风琴练得怎么样了?但永珊听不见,永珊只听见附近工地上的推土机隆隆滚动的噪声,夹杂着路边音像店里女摇滚歌手的啦啦啦的声音。再说永珊现在是一个十三岁男孩的母亲,早就不拉手风琴了。永珊和她儿子艰难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母子俩表情都并不愉快,他们的怨恨恰好是废墟造成的,谁也无法在废墟上拖拉行李箱,他们在敌对的情绪下抬一只沉重的箱子,所以母子俩都累得气喘吁吁的,那男孩不时恶狠狠地踢掉一个玻璃瓶子,或者踩碎一块无辜的瓦片,而永珊则在沮咒废墟的混乱和无序,要知道废墟从来都不是整洁的,永珊的埋怨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废墟中的一只老鼠似乎是为了警告来访者,它突然从砖瓦堆里跳出来,把永珊吓了一跳。

永珊吓了一跳。吓死人了,永珊捂着胸口说,怎么会有老鼠的呢?那么大的老鼠。

儿子说,垃圾堆里没老鼠,哪儿还有老鼠?

永珊皱着眉头环顾四周,看见西边一棵梧桐树还很勉强地站在砖堆里,东面的一幢砖木楼房拆剩下一面外墙,像舞台布景孤单地耸立着,门檐旁边的一排字仍然清晰可见:专修钟表,立等可取。永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知道了,这是大康头家的位置,大康头你知道的吧,人是个丑八怪,手很巧,会修手表的。她说着开始向左侧的废墟里搜寻着什么,水井就在这儿,我以前天天到井边来洗东西,洗衣服,淘米洗菜,涮拖把。永珊说,怪了,怎么看不见水井了呢?

看得见才怪,儿子说,让垃圾盖住啦!永珊的目光停留在那棵树上了,我们去看看那棵树,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亢奋,我小学毕业那年在树上刻过名字的,插队回来看过,名字还在树上,跟着树一起长大了,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我不看。儿子说,要看你自己过去看。永珊瞪了儿子一眼,自己跑过去看树。永珊弯着腰在砖堆上走,围着树转了两圈,看见的是一棵皮绽肉裂的老树的树干,有人在粗壮的树干上用红漆写了一排字,谁在此处小便谁就是狗!还附加了一个很不文明的图画。永珊没有找到她的名字,她低着头想了想,也许并没有总结出原因,快快地下了砖堆。她看见儿子又坐到行李箱上去了,他一定是估计到了结果,用讥讽的目光看着他母亲。永珊给自己打圆场,说,没了也好,不知道谁在树上胡涂乱抹,恶心死了。

天色很突兀地暗了下来,他们走到白菜市的废墟深处时,橙色的阳光已经从残垣断壁上消失了。离开老屋还有几步之遥,永珊先松开了抬箱子的手。放下吧,她对儿子说,我不告诉你哪堵墙后面是老屋,你自己认得出来吗?

不认得。儿子说,谁记得这些?

永珊盯着老屋唯一存在的半堵墙,她先看屋顶,屋顶没有了,她看门,门也没有了,她看门前的水泥台阶,台阶淹没在瓦砾里了。永珊看着看着,突然对儿子发起了脾气来,你什么都不记得!外婆带你带到三岁,外婆心脏病发作送医院前还在喂你喝牛奶,你也不记得了?这也不认得那也不记得,那不是人,是猪!

儿子惊讶地发现母亲的眼睛里闪着小题大做的愤怒之光。我记得外婆,并不一定要记得房子嘛。他小声地为自己申辩了一句就不吱声了,他看得出母亲的愤怒由他引起,但他觉得自己仍然是无辜的。关于梨城,关于白菜市,关于白菜市的这间老屋,他确实一点都记不得了。

除了永珊和她儿子,偌大的白菜市的废墟上空无一人,不远处的大街上已是一片夕照,车流人声偶尔沉寂下来,废墟上浮起一种细碎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听上去像来自地下的叹息。有一只鸽子迎着暮色向白菜市的废墟飞过来,在永珊母子俩头顶盘旋了一会儿,仓惶地飞到了梧桐树那边去了,大概是谁家迷途很久的家鸽,终于找到了回棚的路,鸽棚和主人却已经消失了。

同类推荐
  • 前生1

    前生1

    青年女作者王晓燕最新长篇小说《前生》,以其特有的视角与简练的文笔将一个故事向读者娓娓道来,把都市里职业男女的爱恨情仇描写的淋漓尽致。评论家称,在这样一个小说家已经被贬为毫无意义的故事复述者的年代里,王晓燕所坚持的叙述方向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之外的寓意与叙述的技巧,其作品叙事诡秘,没有随传统或流行叙事的方式而自成格调。
  • 四婶

    四婶

    鲍贝:居杭州。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爱是独自缠绵》,《红莲》,《伤口》;中短篇小说集《撕夜》;随笔集《悦读江南女》,《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等。
  • 断碑

    断碑

    外面下着大雨,车窗外白茫茫一片。乡村巴士横七竖八地躺在湖岸路边,像被大雨淋趴的旱鸭子。偶尔有撑着雨伞的行人零零星星地躲进车里,倒不像赶路,而像避雨,因为许久都见不到有车出发。林向西猜想,那些被大雨堵在车里的行人一定跟他一样焦虑。终于有一辆巴士满员,吭哧着挪窝了,林向西的目光追随那辆车消失在雨中,不禁自问:我还要等多久呢?他没有答案。县长在电话里说他也不能自主安排时间。县长不能自主安排时间,乡长就得提前来候着,这是游戏规则。可是县长怎么会不能自主安排时间呢?
  • 施耐德的一日三餐

    施耐德的一日三餐

    老板施耐德和谢丽尔是一对“半路夫妻”,头一天晚上他“侮辱”了她的女儿,她在等他给一个“说法”。施耐德的手上戴着一枚“大号螺帽”一样的金戒指,还镶着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在谢丽尔看来夸张、别扭而又土气……
  • X档案研究所2:我在051的诡秘十年

    X档案研究所2:我在051的诡秘十年

    051是个异常神秘的机构,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或者它为什么存在。从2011年起,官方才逐渐公开了一小部分有关“051”所参与研究的非自然事件。法医系天才新生白小舟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的父母在飞机上离奇失踪,经调查,竟与美国FBI“非自然事件调查组”有着莫大关联。于是,忧虑恐惧的她在阴差阳错之下走进了学校深处的051研究所,在这里,她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离奇诡谲案件。
热门推荐
  • 邪命师

    邪命师

    命药师是血魂大陆最古老的一种职业,不仅拥有超凡的炼药之术,还能够掌控他人的生命。陈志俊是一名低调的命药师,在这个枪支泛滥,武者横行的世界从不惹麻烦。可是有一天陈志俊冲动了,英雄救美,快意杀人,以至于惹来最为恐怖的命门。想要活命,就要玩命,陈志俊已没有任何选择。
  • 缉神

    缉神

    世界那么大,我们那么小。我们不是神,只能看到我们看的,听到我们听的。即使这样,也要坚持自己坚持的,信任自己信任的。这才叫信念。------宿枫学派警言
  • 当代国外行政改革比较研究

    当代国外行政改革比较研究

    从钩稽30年代以来世界公共行政的历史开始,深入研究了国外当代行政改革的动因、进程、主要措施、客观效果及其经验教训,对实现我国行政管理现代化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一个简单的常识是:不深入研究就无法了解,不了解也就无从借鉴。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来,一些国家掀起声势浩大的行政改革运动,浪潮汹涌,迅即席卷全球。
  • 大清无双

    大清无双

    穿越成将军之女,却不想噩运连连;化身做愚知少女,实无奈卷入纷争;自以为化险为夷,哪料到步步惊心?命途多舛,疑云丛生。爱恨难舍,身世惊人。她究竟是金瑶,还是无双?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故国灭亡,流离失所。清兵攻城,硝烟弥漫。她,该何去何从?
  • 邪帝逍遥至尊

    邪帝逍遥至尊

    古飞云在一次意外牺牲,转世重修,与世界帝耪排名3,废才六年,彻底变天才,还是当代邪帝,高级医术,毒术谁与看尘
  • 丛林骑兵

    丛林骑兵

    丛林之战神,天下之霸主。野战滔天,丧尸现世。生,灭?
  • 武侠火道

    武侠火道

    又是一部加特技的魔法校园小说魔法都欢迎观看
  • 萌萌撼天记

    萌萌撼天记

    拖把村内第一萌少年帝宝本该与好基友蛮子一起开开心心的过生活,不料一场天下剧变突然来袭,他们的命运就此改变!
  • 巨星帝国

    巨星帝国

    帝国中,总得有个配得上的宫殿的。
  • 契约丑妻

    契约丑妻

    因为她的失误,双方父母纷纷命丧黄泉!他恨她,可是,又不得不听从父母的遗嘱娶了她!大婚当日他就给了她一个当众的羞辱,让她自己去完成婚礼!他嘲弄她,,辱骂她,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可是,突然有一天回来,他掐着她的脖子说,你是我的,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离开,你的人,你的身,特别是你的心,都只能属于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