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来抬头看着韩姬夫人。韩姬夫人微笑道：“既是大王金口，隰来还不快快谢恩？”
隰来磕头道：“臣愿随大王羽麾，横征四夷，建功立业！”
吕澍大喜，亲自下座搀扶，道：“寡人已从徐昶嘴里得知，你有过人之勇，必将不负寡人之望！寡人即令你为徐昶副贰，暂为都尉，不知意下如何？”
隰来昂然道：“必不辱命！”
吕澍呵呵大笑，朝韩姬夫人道：“多谢夫人盛意，寡人将调御卒百名，供夫人调遣。”再命赐隰来强弓、羽矢，大笑道：“卿意可嘉，寡人怎敢不拭目以待乎？”
霸惠武王元年。
吴历三百六十一年四月丙辰。
霸国的第七位君主吕澍，将于澧阳城南勺水前享明殿祭祀天地、朝拜宗庙，正式确立他在霸国历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五千京畿都护营战士披戎执锐，列为前导。华旌飞扬，铺天盖地的旗帜自矛尖飘荡而起，猎猎生舞。
游击将军单欣，亲率羽林都骑军四百缇骑为左右翼，金甲银服，盔铠闪耀，威武异常。其后，左、右羽林军两千战士护送霸王吕澍金麟车驾，太仆萧敬掌御六驹，城门校尉邹翊，得享骖乘荣耀，一副志得意满之态，更不必说。再后，京畿、各郡侯伯，秩二千石以上官员与其夫人车驾百余辆，在京四营将士护从下，浩浩荡荡往赴勺水祭天之处。霸国百姓倾城而出，在御道两旁欢呼、观望，其势于十数年间未曾有过。
卯辰之交，仪式正式开始。宏策营都尉隰来，受命驻扎于殿前道口，命令四百名营士分散开来，阻止欢呼的人群涌往祭坛。
忽然，他见两名灰衣汉子隐在道边，脸无笑容，却暗暗交换了个眼色，心中警觉顿生。他假作不见，巡道时却暗暗指派四名精干，将那两人秘密地捕来。
祭坛边，宏策营校尉徐昶也不敢有所疏忽，坛上奉物、奉羊牛诸牲、奉金银玉器的大小仆役，皆是他手下精锐营士，照武城公主之命，兢兢业业，护卫主公安危，不敢马虎。
不过须臾，徐昶见到隰来派人火速送来之物，不由脸色大变。细嘱了亲信手下一番，这才单身离开祭坛，打马飞驰殿前道口。
隰来所获，是两部精巧弩机，射程在五十步左右。徐昶与之会合，先自问起刺客异样之处，再与之仔细分析了一番，眉头大皱。
隰来道：“此弩不似霸国所有，应非土益、天焦不能产也。”
徐昶颔首称是，沉吟道：“此种器物，价昂货少，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依我看，此中但有关窍，须得细细拷问刺客才是。”
隰来拜道：“属下有失，两名刺客虽被抓获，但已有一人咬舌自尽，另一人虽被塞住口舌，看起来却并不能拷出些个什么。”
徐昶断然道：“拔去他的牙齿，看他如何嚼舌！一定要从重拷打，逼问出谁是主凶！”
隰来心下凛然，俯首称是，再道：“属下以为，此次断不会只有两名刺客。城外殿旁、道口人头汹汹，行刺者必会以之为蔽，间行潜来下手。大王他……”
徐昶心有急智，脱口道：“速速下令，命四百营士脱去戎装，在道旁、殿外伺候，一旦发现疑奸，即行捉拿，不得有误！”
隰来躬身称是，立刻下去布置，徐昶仍怀着重重心思，疾步来到祭坛之外。
吕澍献牲于水，唱祷已毕，三军、官员、百姓跪拜叩首，齐呼万岁！他遂命以太牢之礼，献享宗庙，再命车驾起程出发。
徐昶见坛边旗手威严肃立，心中顿生一计，命令将大驾车马用旗手围了，遮挡住旁人视线。
吕澍下得祭坛，徐昶偷偷潜出，跪禀道：“臣有紧急军情启奏大王：隰都尉已在道口查获刺客两名，皆持弩机，欲行不轨，请大王随臣登副车，以掩人耳目，只命大驾空车前行罢！”
吕澍变色，低声道：“是何人欲对寡人不利？”
徐昶俯首道：“尚未查明！时间紧迫，臣冒死请大王先登副车！”
吕澍阴沉着脸点点头，在旗帜掩护下，悄悄钻上副车，徐昶便即命一仆役登临大驾，以观动静。
百官大抵不知刚刚坛下的动静，如今祭享宗庙，都是朝服及身，肃穆沉着，随大驾步行，姿态凝重无比。
霸国宗庙，在享明殿，与勺水一里半路程。大道四通，无数百姓在路旁等候大驾抵近，好一睹新王面容。
徐昶率亲信甲士二十人，在大驾、副车之侧。他神情紧张，强自忍遏后，面部肌肉仍颤动不止，心下又愧又急，暗道：纵千军万马在某之前，某也没这般害怕，今日却是为何？
车驾缓缓，看看离享明殿已经很近。忽地，队中有人大叫，一名官员被中矢箭，仆倒在地。诸多兵士慌忙将他救起，一面往后追赶，欲图捉拿刺客。
就在徐昶回身的那一瞬间，两旁道中，跃起数名不同服色的汉子，手上皆是拿着精巧的弩机，张弓发箭，嗖嗖地往大驾中射去！
太仆萧敬大惊，先于诸多官员叫道：“大王——”随即便被中左臂，为城门校尉邹翊疾推一把，滚落车下！
徐昶抽出佩剑，砍杀当先两人，随后大叫：“众军护驾！”
人群中早已埋伏好的四百营士纷纷扑出，与发箭刺客战作一团。不多时，隰来将为首一名亡命徒擒获，众军士纷纷冲上，将十余名刺客全部捕获。
众官员惊魂未定，这才有人冲至车边，呼叫大王，不乏语声悲凄者。
吕澍从副车中阔步走下，肃然握拳道：“累诸位受惊，寡人知有人图谋不轨，早已布置了天罗地网！此次得赖上天、祖宗之灵，寡人幸而无恙，此兆我社稷由乱而治之相也！”
众官、百姓惊喜交集，纷纷下跪，高叫道：“吾王万岁——”
不到一年时间，三次行刺事件，使得吕澍极为震怒，决心要彻查到底。
回宫后，吕澍先行召见徐昶、隰来，重重加赏，并夸奖了隰来明察秋毫，做事仔细。着升为校尉，督率宏策外营。
其后，再命将刺客分开严拷，务必审出元凶。此次经历了行刺事件的霸国臣僚，也纷纷入宫请安，他们还不知道，一场巨大的震荡即将发生。
东陆南域。
奎都。
吴历三百六十一年四月癸丑。
武城公主单勰率兵平定绛州之乱后，掠其犯法强贾、豪族十数家，杀千余人，将所缴折合谷物，得七百万斛，分两百万斛赈给地方，另五百万斛运屯奎西，使奎郡太守袁乂负责，向各部屯军供给。
此日，单勰亲临天单国鄚邑，视察部队。
自与天铭交手艰难获胜后，单勰深知须掌握主动。她一边示好于天单，一边大量屯军于天单国内，假称对付天铭，实则暗自侵吞地盘，又大量收纳流民为之开垦，此举亦令天单朝野极为不安。
鄚邑所屯，乃是名震天下的“伏氏之虎”卓羽所部三万人。此外，在下丘城党溪以北，驻有樊攸骑月营二千四百人，临近伏境之地，也屯有铫文广一万军队，互为犄角应援。
武城公主一入鄚邑，便见卓羽率众远远迎出。其部参军蔡赤表功献媚，亲自上前扶侍公主落车，不过单勰随身四婢都很冷淡地拒绝了他。
单勰微微展颜笑道：“卓将军，别来无恙？”
卓羽受宠若惊，“不知公主驾到，末将有失远迎！”
单勰知他有所担忧，并不清楚自己此来目的，淡淡笑道：“勰此行，并非因朝中某些搬弄是非的小人，也决非不信任将军，借故督查。此来是有要事与将军相商，因关系重大，故不得不亲力己为。”
卓羽敛容拜道：“赖公主宽体宏量，某亦知朝中必有人造谣生事，使末将不得立足于斯。”
单勰笑道：“将军几次表章送来，请求入省，我还能不知将军之心吗？”
卓羽十分感激，忙将公主与一干随行迎进大帐。小心地道：“某自奉公主之命，驻扎此处，便布置营栅，加紧训备，多遣哨马，警戒非常。此前，黎阴守将李弋数度东来，某皆予以击退。如今三军士气高昂，正待公主发令，便要长驱直入，拔下摩陂，将比氏等一网成擒！”
单勰于主榻座了，闻言咯咯娇笑起来，道：“看来将军是急于立功呀！此事容后再议罢。”
卓羽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只好先吩咐众将见礼。单勰一一受拜，忽地奇道：“怎么凌韬不在营中？”
卓羽连忙禀道：“凌校尉已移师鄚邑西南长亭，以对黎阴之敌取挟击之势。”
单勰精明军略，对此岂能不晓？冷哼一声道：“鄚邑乃石淄西面门户，大军在此，既可牵制天铭兵力，又可收威慑之效。凌韬移防长亭，难道是卓将军批准的吗？”
卓羽为难地道：“这……”
参军蔡赤见主将受窘，快嘴快舌地道：“凌韬目中无人，几次欲图出战，与诸将争执。此后借将军之令，私调五千兵马别屯长亭去了。将军只不过因他是公主亲信，这才没有以军纪处罚。”
单勰大怒，腾地起身道：“混帐！传我命令，以袁芳代领其军，即刻召他回来见我！”
甲士飞马传令。卓羽劝解道：“此事末将亦有过失，还望公主开恩，饶过他这一回。”
单勰怒气冲冲地不答，自回帐中休息。
到得傍晚，长亭屯驻之军撤回大营，而单勰自去召见凌韬，严责其故。戌时，传出凌韬被撤官回调京师，任执金吾司马的消息，众人无不大出意外。
次日，单勰破天荒地率两千有檄，在鄚邑郊外行猎，随同出行的将领却只有凌韬一人。
伏氏诸将，哪里还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心下皆暗称侥幸。惟有卓羽心腹蔡赤十分不满，朝主将道：“凌韬有违军纪，依法当斩，然公主却只是把他调回京畿了事。都说公主刑罚严厉，在我看，却是喜欢包庇亲信之人罢了！”
卓羽忙喝斥道：“休得胡说，当心大难临头！”
此时，大营外围因功新拜偏将军的袁芳也是郁闷难当，朝自属褚恶晒道：“公主怎么会庇护凌韬小儿？见到此人，我浑身都不自在。”
褚恶乃土益国名将褚秋之后，褚氏后人因犯事当诛，举家避迁伏氏，后定居雁西。其有勇力，少年恃其技常与人争斗，犯法为郡中都尉所囚，太守袁匡惜才，命他戴罪送官盐至奎城，于是褚恶往来十多次，未曾被贼劫去，立功升为甲校。其后袁芳出征，乃投其帐下听命，已立下了不少功劳。
褚恶闻言拍胸道：“将军有命，褚恶找个机会，杀了他便是！”
袁芳失笑道：“不要！现在那匹夫是公主跟前的红人，你将他杀了，我都保不了你。”再转念细想，皱起眉来，“公主向来不跟男人假以辞色，如今却为了凌韬，甘愿破坏军纪，此中定有道理！褚恶，你想办法去见青凤小姐，务必邀她晚上出来，到我帐中一聚。”
褚恶抱拳称是，心里却不知将军要找青凤，所为何来。
与此同时，数十名健骑士佩弓搭箭，从山岗上呐喊着疾冲下来。武城公主跨一匹褐色黑斑马，身着薄铠金钗裙，脚踏素绣寒梅靴，意气风发，忽地左手从背后取出短弓，搭箭其上，全凭双脚驱驭战马，猛然发力。只闻弓弦轻响，那箭疾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前方猎物。
众军士叫嚣起来，勒马欢呼。四婢中黄鹃儿飞骑上前，弯腰探身，将猎物提在手中。
她喜滋滋地回来复命道：“小姐，是只兔子！”
武城公主却微微有些兴致阑珊，摆摆手笑道：“怎么又是只兔子！”
黄鹃闻言撅起嘴来，道：“它们一定是怕了公主，听说公主前来狩猎，全都吓得躲起来了罢！”
单勰忍不住咯咯娇笑，将弓箭收拾起来。身旁凌韬见了，忙道：“小姐的箭技更超乎当年了！”
单勰微微一笑，道：“久未行猎，今日只是忙里偷闲罢了！还得早些回去处理公务，否则愈积愈多，到时便忙不过来。”
凌韬笑道：“小姐勿需如此，还是身体要紧，请千万保重啊！”
给他一说，单勰也顿感每日忙忙碌碌，实在是耗费精力，未尝有休息的机会。长叹着道：“也罢，今日便暂不批阅文书了，先回营休息。”
凌韬更大赞道：“射猎亦有强身健体之效，怎可说是偷闲呢？凌韬自跟从小姐后，方知小姐的箭技是如此了得。他日在天焦国时，小姐也有过数次田猎，那时小姐的英姿，凌韬此生难忘！”
单勰忽而耳根一热，幽幽叹道：“可惜我已经老了！”
说这话时，武城公主方才发现两骑并驾，身后数十军士都已退到丈外，连四婢的身影也俱不见，心下微微一惊。
凌韬正容拜道：“小姐怎出此言？凌韬跟随小姐多年，皆以为小姐乃仙容神貌，不会因年岁而变。如今小姐更是风韵绰约、楚楚动人！凌韬斗敢进言，还请小姐恕罪！”
单勰脸红心跳，偏是不想怪他。尽力装作不经意地道：“放肆，你这话以后别再说了，否则给别人听到……不好。天色不早，我想回营歇息了！”
凌韬心下暗喜，脸上却是装作极为恭敬的样子诺诺道：“属下该死！凌韬这就护送小姐回营！”
当夜。
二更。
鄚邑伏氏军大营。
袁芳换去军服，作一身清雅的仕女打扮，笑着迎出帐外道：“青凤姐怎么才来，想死妹妹了！”
帐外忠心把守的褚恶见到青凤，连忙躬身抱拳。青凤笑道：“褚恶你这么大的个子，偏是喜欢堵在门口，是否不想让我进去呀？”
褚恶发窘，结巴道：“哪、哪有此事？”赶忙避到一旁。青凤掩嘴笑了，再携住袁芳手道：“好妹子，半夜三更的还把我叫来，难不成真请我喝茶吧？”
袁芳笑眯眯地道：“长夜漫漫，想和姐姐闲聊一会儿呢。”
两人进入帷帐，抵足对坐。青凤摇头叹道：“我哪有心思闲聊啊，近两日小姐心事重重，彻夜难寐。妹妹见召，我也只好等到小姐睡妥了，才能赶来。唉，真不知是福是祸呢！”
袁芳故作惊讶地道：“何事令姐姐如此担忧？”
青凤欲言又止，只是叹息。袁芳解劝道：“姐姐有事，但请说来，你我姐妹，可以商量的嘛。”
见她表情阴晴不定，遂再加紧劝说道：“当初，芳儿初见姐姐，便心中喜欢，那时还不知姐姐便是公主的亲信，后来托人问起，才吓了一跳。其后，你我姐妹可谓投机，无话不说，连各自有没有心上人都坦然相告……怎么今天姐姐却对我吞吞吐吐了呢？”
青凤白了她一眼，气道：“这又不关你事，你知道了，有什么好？”
袁芳轻笑道：“青凤姐姐不是还在喜欢萧参军？”
一语激起千层浪。青凤跳起来，啐道：“你还胡说！”伸手呵他胁下，两人咯咯地扭打成一团。
帐外褚恶闻听响动，侧耳倾听，然而未知所以，却又若有所思地往外挪开了数步。
青凤终将袁芳制住，喘着气道：“看你还敢不敢说。”
袁芳也气息难平地道：“我就要说，谁叫你不告诉我！”
青凤忽地颓然，长踑跌坐，道：“你就这么想听？”袁芳点了点头。
青凤整整鬓发，慢吞吞地道：“你知道凌韬罢？”
袁芳笑起来，呸道：“营中还有谁不认识这个家伙呢？”
青凤见状，也微微笑起，转尔愁容满面地道：“就是这个人，又来到小姐的身边，如今看来，真是麻烦的很哩！”
袁芳趁机问道：“听说公主故意纵容于他，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难道凌韬与公主是旧识吗？”
青凤看看她，于是将当天单勰从霸国逃出，然后在天霸之事说了，着重在凌韬舍身救主、终年随侍上面。袁芳听得明白，忍不住插言道：“依我看那凌韬是个胆怯如鼠之辈，怎还会有这等事情？”
青凤笑道：“妹妹你武艺超群，自然看谁都觉胆怯。恐怕也只有郑校尉、樊将军才会让你佩服吧？”
袁芳露出少许黯然，道：“战场之残酷，非可假想。郑平若非顾惜女子，领军先驱，也不会受如此重的伤而隐恨死去了。”说罢，又神秘地一笑，道：“我觉得樊将军也很在意公主的，其关切犹在公子之上。”
青凤白了她一眼，嗤道：“再说正题吧。凌韬自小姐决意嫁人后，性情变得暴燥，后来离府出走，听说去了天铭。就在小姐西征之时，他又返来，带兵突围入下丘城，与公主重见。”
袁芳露出不齿之色，恨道：“此人全仗将兵奋力，才未在李弋面前丢了性命。他不恤部下，伤亡惨重而无动于衷，真是无良之辈！当日我奉公主之命，以三千兵马往援，早知是这种人，我便会抗命不遵了！”
青凤轻斥道：“不要瞎说，凌韬好歹是救过小姐性命的，小姐也一直待他不薄，对他另眼相看。不过今非昔比，如今小姐已是公子家眷，却还与凌韬这般亲昵。唉，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袁芳皱眉道：“这么说，公主宽纵他是事出有因的了？今日主上行猎，怎么也不避嫌，竟与此人独处呢？”
青凤将围猎之事也说了，其后讲到凌韬与单勰打马先驱，两人窃窃私语，言欢语笑，脸上再也盖不住忧虑之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