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腿子诗人走出乐平里大山时,还是一个胳膊腿儿健全的热血男儿。
他不愿意做一个井底之蛙,一心一意要蹦出去,到外面去闯荡世界。屈原不是走出了乐平里到郢都做了个大官,做了大诗人吗?
这个生活在辛亥革命时期的农民,真是心比天高啊!
到了外面也才晓得世界确实是大,大得已把他的想象胀破了。难混啊!他流浪过,乞讨过。干过伙计,下过苦力。后来参加了北伐,在战场上扛枪。子弹打中了他,一只腿子报废了。
回到乐平里,少了一条腿,安了一只木腿。
木腿是用泡桐木做的,轻便不沉重。这只木腿就成了木腿子诗人一根长长的骨头,成为他残缺人生的一个支点。一根牛皮带子钉在木腿子上,木腿子诗人就把牛皮带子挎在肩上。脱离了腿,木腿不会滚到山坡下去,也不会被顽皮的孩子抢走,当枪耍弄。木腿虽然不通血脉,但它牵动着木腿子诗人的每一条神经啊,不合契了或脱了去,总引起心悸。这时候看起来有些滑稽,木腿就像一把“汉阳造”,佩在木腿子诗人的身上,晃荡晃荡的。只是样子凄惨,别人看着心酸,远没有战场上挎着枪那样威风。
他想串串门,看看三闾八景,还想到屈原种兰花的地方走走。出门闯世界的时候,他是以屈原为榜样的,是想做点样子的干点大事的写点好诗的,但结果好惨。出门两条腿,归来也是两条腿,只是换了条木腿。多年不回老家,老家旮旮旯旯总是有变化的。木腿子诗人拖着木腿挨门逐户地转,山山岭岭地走,就像翻动他的诗页一样,把个家乡看了个够。田埂上,山径上都留下了木腿子诗人的脚印,比牛的脚印、比羊的脚印都深,比人一辈子走过的脚印还要深,他给家乡踩下的印记,要留几百年呢!这是他无意间留下的,原本不是留这些的,他想留的是诗是功名是冲天的豪气。
二十多岁回到乐平里,不能耕耘,不能放牧,衣食无着,生活无助,母亲伤心地说:“一只木腿子怎能糊生活呢?”木腿子诗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是安慰母亲?是自我安慰?还是对以后大半截人生怎样走有几分把握?
木腿子诗人哪里有什么把握。看着别人上山砍柴,他羡慕;看见人家在稻田里插秧割谷,他哀伤;看到乡亲们挑粪送肥给橘施肥,他暗自落泪。他常常站在田坎上、道路边长吁短叹。
不能种田,就读书。他藏于自家阁楼上,苦读《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苦读,已成为他雷打不动的功课。春夏秋冬,寒暑易节,他就在自家的阁楼上苦读了八年。他不再贪求货财,不羡慕富贵,像庄子一样,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人活到一定的份儿上,才会明白一些事理。书读够了,他便在村里办起了私塾,招三、四个学生,收五、六石粮食,这样就可以谋生了。教书之余的全部精神就用来写诗。他一生中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屈原。屈原就住在他家对面的“玉米三丘”上,是一眼就能看到的邻居。是屈原给了他精神的力量;是《离骚》给了他求索的意志;是这片诗的沃土给了他一股一股的冲动。明清时成立的农民骚坛,在他这辈人还红火着呢!他不能做屈原第二,但他可以做一个实实贴贴的追随者,不能名扬天下,还是可以做一个泥巴杆子诗人,还可以在乐平里荣光吧!
木腿子诗人一生写了几千首诗,仅诗集《六月飞霜》就有一千多首。
1962年,木腿子诗人饿死了。文革时期,儿女们害怕那些不能粜来粮食换来金钱的诗歌,反过来会换来“大毒草”,殃及池鱼,便秘密地焚烧了。六月飞霜,六月怎会飞霜呢?儿女们心有余悸。
秘密焚烧,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村庄没有狗吠,也没有人声。儿女们将他的诗稿一页一页送进灶膛,绞碎了所有的诗行,揉乱了所有的韵律,让火吞噬了所有的文字。木腿子诗人一辈子精神的产品,就这样窜进烟囱变成了一股一股的黑烟。第二天,乐平里的房子和庄稼都披上了一层层黑纱。一个月后,大朵大朵的乌云还在村子的上空飘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