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迁移过一次营地,到一个水草更好的地方。我仍然在山上放羊,每次低头望去总能看到杰克。断背山常年有稀薄的雾气,湿润温柔而寒冷。我就这么云里雾里的远远看着杰克,看他在地上用帽子遮着脸晒太阳,看他慵懒的吹着口风琴,看他无缘无故的高兴起来,骑马到处奔跑,看着他蹲在小溪边洗我们的衬衫,他总是先洗好我的,再洗他自己的。溪水变幻的光影把他裸露的身体描绘得分外清晰,映衬着青山明媚的光雾。我想起我拥抱他的时候,醉人的气息裹着大山的云雾,让我感受到年轻肌肤下奔涌的血液是如此沸腾而热切。整个夏天,我一半的时间和他在一起,另一半的时间在山腰上眺望他。牧羊人的工作的确比守营人更劳累,每天花在路程上的时间超过4个小时,夜里也睡不安稳,得时刻注意着羊。不过换班之后,我的脖子算是得到了解放。我不用抬头就能看到他。
夏末的一天,杰克说牧场主来找过他,这个月底要提前结束我们的工作。“他很倨傲,坐在马背上和我说话。”杰克说。我忽然觉得手足冰冷,猛然记起在我们去报道的那天,我看到牧场主背后的墙上挂着的巨大的望远镜。
秋天快来了,我想。
之后的几天我闷闷不乐,杰克努力地希望我高兴起来,后来他也慢慢的沉默下去,不再说话。我越来越多的想到分别,杰克说明年他还会来,但我却要回去完成我与阿尔玛的婚礼。这该死的婚礼。
季节变换很快,猛然便从夏天转到了初秋。下午我正在晾衣服,一阵“哗哗”的声音,接着一块东西砸中了我的头。“欧尼斯!”杰克扑过来扯我,“下冰雹了!******秋天的冰雹!”钻进帐篷,我拿起帽子伸到帐篷外,几声闷响,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帽子里拇指大的冰块,按下杰克的头,关好帐篷。我们像两只蜷在一起的老鼠,裹着被子,惊惶的听着外面稀里哗啦的冰雹声。“欧尼斯。”他叫我。我转过头,杰克在对我笑。他的笑容依旧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眉毛和眼睛都弯了起来,月亮一样好看。“欧尼斯,你好几天没回营地过夜了。”他说。杰克用下巴蹭着我的肩膀:“我很想念你。”他伸手抱我,他的臂弯依旧温暖,贴着我冰凉的身体。我转身拥抱他,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和巨大的难过一起涌出,哽的我难受。我将下巴抵着他的头顶,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杰克轻轻的拍着我的背,低声抚慰着。“没关系,没关系。”他说。
那场冰雹让我们的羊和另外一群印第安人所放牧的羊走混了,我和杰克与语言不同的印第安人一起努力的分开羊群。最后数量对了,但我知道,有些已经不是我们的羊了。有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我们赶着羊群下山交货。在下山的路上,我看到杰克走在我前面,还是一身干净的蓝色衬衣,指挥着牧羊犬赶羊。我跟在他后面老远,不止一次的回头去看苍翠的断背山。它巍峨的屹立着,亘古不变。青山的气息悠远辽阔,有着与世隔绝的包容。
下了山,我看到几十辆大卡车等着载羊。羊倌们清点着羊群的数量,杰克坐在我身边。“羊真幸福。”我说。“不见得,也许载它们去羊肉馆呢。”杰克说。想到我们放牧了整个夏季的羊只是为了下山成为别人肚子里的排泄物,我有些不开心。“明年我还会来。”杰克说。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我、我要回去结婚。”“哦。”他低下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嘿!牛仔们!过来帮忙!”牧场主叫着。杰克跳下马,我也跟过去。杰克按倒一只羊,提着它的后蹄费力地朝车上拖动,羊羔不停的扭动,杰克气喘吁吁的叫着:“欧尼斯!过来帮帮我!”我好笑的看着阳光下草地上和羊羔一样活蹦乱跳的他:“你行的,不过一只羊。”“啊——重死了!”杰克筋疲力尽的拖动着那只羊,他真是个帅气的牛仔。
数完羊,我坐在石头上抽烟。分别的情绪越来越浓重的在我心头弥散开来,我不得不借抽烟来疏解。“小伙子,我们要走了。”杰克笑眯眯的走过来,挥动着他的牛仔绳套,轻松的把我套住。我闷闷的拿开绳套走开,他又套住了我的脚,轻轻的一提,我便滚地葫芦的摔倒在草地上。杰克想上来拉起我,却被我一起卷倒。忽然我变的很暴躁,伸手掐住杰克的脖子,杰克也被我突如其来的愤怒刺激,用力的推我。我们两人在草地上扭打了起来,没有任何原因。殴斗中杰克的膝盖重重的踢到了我的鼻子,我怀疑鼻梁断了,血流了我满脸,我用衬衫擦着。杰克忽然平静下来,担忧的扑上来用他的衬衫袖口擦着我的血。“没事了,没事了。”杰克安慰我道。我猛的推开他,一拳揍在他的眼角,转身大步走了。
该死的杰克,他总会告诉我“没关系、没事的”,其实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是他。
匆匆去车上换了一件衬衣,我看到来领工钱的杰克左手捂着眼睛。我停下脚步,他也看到了我,走上前来。我抱住他。通常男人间的打斗并没有原因,我是男人,他也是。我们彼此都懂。“没关系。”他拍着我的背。
拿了薪水,比我想象中的少。我皱眉数钱:“工期太短,钱也不多。”“我可以借给你。”杰克说。我看了他一眼,他依旧是好看的样子,只是脸上的一块淤青有点煞风景。“不用了。”我说——我抱怨并不是为了钱。杰克发动着他老旧的汽车:“我明年还会来。”“我要回去结婚。”我们重复了一次对话。“要搭车吗?我送你。”杰克问。“不了。”
身后传来汽车声,杰克开着车在公路上慢慢的越去越远,我忽然难受得胃里一阵翻滚,我扑到街边干呕起来。我没有吃东西,自然什么也没吐出来。但眼泪鼻涕却涌出一大堆,怎么擦都止不住,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是想吐还是想哭。杰克,杰克走了!那个年轻的牛仔离开了我!我绝望的想。“你需要帮忙吗?”一个路人好心的问。“滚开!”我哽咽的嘶吼着,拼尽力气砸墙。
(三)
坐了很久的车,终于回到了家。隔壁的阿尔玛正在弯腰洗衣服,远远的看见了我,欢呼着扑上来拥抱我。我疲累的接住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比杰克矮多了,也柔软得多。杰克比较瘦,我的下巴能放在他肩膀上,我们的帽子会互相抵在一起。我闻着阿尔玛身上有着清新的水果香,怀念着另一种烟草、泥土、青山、雪松和羊群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12月,我和阿尔玛结了婚。神父念着誓词,我机械的回应着,转头吻了阿尔玛。宾客们欢喜的鼓掌,我看着阿尔玛红润的笑脸,忽然觉得有点内疚,也有点安心。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但我终于和其他人一样,和一个平凡的女子结婚,我们将有自己的孩子,我将过着正常的生活。转头望望教堂外的小山,我想起一个叫断背山的地方,山上常年有着苍翠的松树,山顶有积雪,冷清孤寂,与世无争。
蜜月里我们去滑雪,滑雪场上很多的人,却没有人注意到我。阿尔玛开心的在雪地上滚来滚去,扑在我身上。我摸了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安心却有点儿无奈。
后来我当了一个公路养护工,每天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刨刨填填,灰头土脸。一天我不小心用铁锹砸到了自己的脚,皮开肉绽,疼的我龇牙咧嘴。“怎么了?”一个同事跑来看到,用热水浇在我脚上:“小心点,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曾经有一个人也总是这么对我说,他的表情温暖柔和,身上有着淡淡的牛仔气息。忽然两道眼泪哗的流了下来,将我满是灰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疼死了是吧,你去休息一会。”同事好心的说。我一瘸一拐的走到一边。我总以为我会慢慢的忘记杰克,可这四年来,我越来越多的想起他。想起他该死的眼睛,明亮而温柔的眼睛;想起他该死的脸,俊朗而年轻的脸;想起他该死的口琴,总是走调却很好听的口琴;想起他该死的歌声,在群山中一圈一圈的回荡着,回荡了好几年。
有一次我回到当年的牧场主那里,想问问有没有牛仔来放羊,牧场主不在,我看到两个新牛仔。带着牛仔帽,穿着衬衫,牛仔裤,脖子上围着方巾,腰带上吊着一双手套,脚下穿着筒靴,叼着一根烟,和当年的我们一模一样。他们身上的烟草的气息却和杰克却不一样。“嘿,老兄,今年没工作给你做了,我很抱歉。”一个牛仔友善的过来和我打招呼。“你是牛仔吗?”我问。“嗯哼?”“我也认识一个牛仔,但是你们不太像。”我木讷的道。牛仔没有生气,他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懂了吧,牛仔都一个样。”他赶羊去了,我低头玩着手上的帽子。杰克不一样的。我想。
一天晚上,阿尔玛说10点钟广场有焰火,我想起今天是平安夜。“我们一起去看烟火吧,欧尼斯,带女儿们一起去。”
到广场已经是10点过,安抚哭闹的孩子花了不少时间。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我和阿尔玛一人抱一个女儿,终于费力的找到一个位置。刚刚坐下就听到身后两个流里流气男人的对话:“小孩,又是小孩。刚刚走了一对带小孩的夫妇,怎么又来一对。”阿尔玛显然也听到了,她拉拉我的手,示意我不要管他们。我转头瞪他们一眼,痞子却无动于衷:“理解人家一下嘛,老兄,我听说有过两个女儿的男人都不会再和自己老婆上床了。”“不和自己老婆上床,他可以去墨西哥,那里有不少的****,还有男妓,哈哈。”我忍无可忍,把大女儿放到阿尔玛怀里,站起身走过去。“嘿,你要干嘛?”两个痞子斜着眼看我。我一拳打倒一个,再飞起一脚踢翻另外一个,揪住他的衣领:“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打断你的鼻梁骨!”两个痞子惊恐的跑了,一个脸上被我打出了血。我转过身想找我的妻子,发现阿尔玛竟抱着女儿远远的躲开了,她看着我的目光里满是埋怨和不理解。“砰!”又一朵烟花开了,我看着离我好几米远的阿尔玛,想起了曾经在断背山脚和我打过架的牛仔。
阿尔玛抱怨我不该动手打人,会吓到女儿。“他们说的太过分。”我说。“那也不能动手啊,你指望我要帮你打架吗?虽然他们说的的确很过分。墨西哥,肮脏的地方。还有男妓,同性恋,真是恶心透了。这是我看过最糟糕的一场焰火。”阿尔玛抱着女儿不停的说着,我紧紧的皱着眉头,开车回家。
(四)
后来,我依旧修我的公路,从这一条到那一条,不常回家过夜。我倒是更习惯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用天天算着家用,不用晚上和阿尔玛睡在一起,只是有点想念我的两个小女儿。我开始慢慢的控制自己的思绪,每天尽量多的注意自己手头的工作,闲下来就认真的吃饭喝水睡觉。同事们天天都在高声的谈论着时事,房子,车子,酒和女人。偶尔问起我:“欧尼斯,在想什么呢?”“想老婆了吧?”同事们开着我的玩笑。我拘谨的一笑。“欧尼斯,你成天都这么闷,说说你自己吧。”闲暇的时候,同事们围过来。“哦,我……我有一个妻子,两个女儿,有自己的房子和一个旧车。”“就这样?”“嗯,挺好的,挺正常。”我说。“挺正常?哈哈……”同事们笑起来,“欧尼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其实挺幽默的!”我嚼着口里的食物,忽然觉得难以下咽。
回到家,两个女儿高兴的扑上来抱着我的腿,我抱起她们,阿尔玛在洗衣服。“你有个朋友叫杰克吗?”我的脚步重重的顿住,停住呼吸:“怎么?”“他有一张明信片给你。”阿尔玛熨着洗好的衣服。我放下女儿,洗了洗手,脱掉外衣,摘下帽子,慢慢的点燃一根烟:“在哪儿?”“桌子上。”我低头找到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一座苍郁的大山——断背山。翻过来,明信片上写着:“嘿,伙计,还记得断背山吗。我不确定你能否收到这张明信片,24号我会路过那里,如果你在,我想见见你——杰克?特维斯特”。我又看了一下地址,我只告诉过他我住在达尔莫,明信片上果然只写了达尔莫。可怜的邮差一定是转遍了整个达尔莫才找到我家。我没来得及吃晚饭,开车去邮局按照明信片上的地址回了信,仔细的写好我家地址。回家的路上我把明信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封面的断背山,看背面杰克写的字。
因为我不知道杰克几点会来,我请了一天的假。我在柜子里翻着自己的衬衣,我记得杰克曾说我穿白色的衬衣挺好看,可我那件白色衬衣被我遗忘在从断背山上下来领薪水的地方了。那时我和杰克打了一架,衬衫上还沾着我的血。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件白色带条纹的。我用熨斗把衣缝熨的笔挺,端了一杯茶坐在窗子边,过一会,我又去厨房拿了一瓶酒。茶过于清淡理智,而关于杰克的记忆却总是带着浓烈的醉意。“你朋友会来吗?”阿尔玛问。“会的。”
下午,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我探头向窗外望去,一辆红色的汽车从公路上开过来,停到门前。一个带帽子的牛仔从车上蹦下来,甩上车门。他抬起头,俊朗的眉眼冲我笑,一如四年以前。我仿佛被沸水烫到,猛的跳起,连滚带爬的跑下楼。“欧尼斯。”他笑着喊我的名字。“杰克,该死的杰克!”我奔上前拥抱他,像久未沾毒品的瘾君子一般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我把他粗暴的推到墙角,狠命的吻他。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接着转变为热切的喜悦。
“阿尔玛,这是我钓鱼认识的朋友杰克。”阿尔玛看着我和杰克,表情有一点不自然。“你好。”“你好。”“你……结婚了。”杰克低声的说。“嗯,我还有了两个女儿。”我说。“哦,哦。”杰克垂下眼睛。“阿尔玛,我和杰克要出去。”我说。阿尔玛愣了一下,转身地给我1美元:“帮我买包烟回来。”我拍了拍杰克,让他先下楼。“阿尔玛,你要抽烟的话我上衣口袋里有,晚上不回来了。”我跟着杰克下楼,听到阿尔玛在我背后关门的声音。
“欧尼斯,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完事后,杰克抱着我,躺在床上。“普普通通。”我说。杰克点了一根烟,他很喜欢抽烟。“我曾经回牧场去过,但是牧场主没有雇我。”杰克有点失落,“我一有机会就想回去,回断背山。”我拉过他的手吸了一口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想过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面。”我又说错话了。我原本是想告诉他我见到他的时候有多高兴。身后的杰克轻笑一声,紧了紧抱着我的手臂。他总能听懂我的意思。“你呢,这几年干什么?”我问。“刚开始还是当牛仔,每天晚上在一些贵族和****面前表演骑牛。天知道我为了这个被牛踢断过多少根骨头,连征兵的都不要我,怕我哪天会死在军营里。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牛仔,结婚了,终于可以不再干这行了。多做几年,我怕下次牛会踢断我的命根子。”杰克咒骂完,又欣喜的拍拍我:“欧尼斯,我可以在牛背上坚持八秒了(牛仔竞技坚持八秒就算赢)!还拿到过怀俄明的骑牛冠军!我就是在拿到冠军的那一天认识我老婆的。”听他谈起他的冠军历程,我想象着杰克在牛背上颠簸的样子一定很帅,可惜我没有见过。
深夜,杰克疲累的睡着了。我裹着被子看着他侧面起伏的弧线,笔挺冷峭,像青山的轮廓。“杰克,当初我不该打你那一拳,对不起。”
第二天,我和阿尔玛道别,开车和杰克去山上钓鱼。我们如以前一样睡在帐篷里,用篝火烤食物,甚至我还带了豆子罐头。杰克看到罐头,哇哇大叫说我是个混蛋。他以前讨厌吃豆子,现在还是这样。他一点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