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了那么久,这雨,终究还是不管不顾的下了起来。似乎酝酿了太久,早已不堪忍受,一旦起了个头,这雨水就下得肆意瓢泼,痛快挥洒,浑然没了个春雨该有的缠绵模样。
其余人等依命退下,花厅中,只留下贞娘和允真。
半晌过后,贞娘见座上的夫人只是默默品茶,并未言语,遂是把心一横,通的一声跪倒,继而也不敢说话,只拼命拿头望水磨青石条砖上叩,一时只听得梆梆作响,闻之令人恻然。允真压下心头怜意,放下茶盏,低声喝道:“贞娘,这是何故,起身说话。”贞娘所为何事,她自然是猜得到着几分,但人心反复,于此蒙昧不明之际,自然还须仔细拿捏。
贞娘身子颤了颤,不敢违命,只得依言起身,再看去时,一双灵动眼眸已是饱含泪水,她颤声说道:“夫人,还求你可怜可怜奴婢,救一下我阿哥,我阿哥是我唯一的亲银了……”这孩子的官话本已说得不错,但心急之下,连乡音也一并使将出来了,这话未说完,泪水也已滑落面庞。
允真和颜悦色的劝慰道:“愈是大事,愈要静气。贞娘,你且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前后不可遗漏,让我帮着你参详一下。”贞娘拭去面上泪水,点头说道:“系,夫人,事情系这样子的……”
却原来,贞娘姓杜,乃广东惠州人氏,其兄长名唤杜成刚,虽时年仅一十四岁,却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在其父母殁后,杜成刚就依母命带着小妹千里入京,意欲投奔京中的姨母曾静婉。却谁知,历经千辛万苦,兄妹二人来到京城之后,仔细寻访才得知,其母所留下的姨母家地址,竟是无法查实,母亲所告知的“临和胡同张府”,几乎问遍京城,也无人知晓是何处,就连同音不同字的地方也未能找到。
杜氏兄妹二人一合计,母亲既然交代下地址,又嘱托自己投奔姨母,岂会作个假的地址出来,思来想去,多半是母亲拿到的地址就不对了。二人想通此节,不禁绝望,若果真如此,则姨母也多半不愿见自己找上门去,否则又怎会交托一个不实名址?这般想来,即便真能找到姨母,又能如何?眼见着盘缠渐渐告罄,一时之间,二人更是没了主意。
万般无奈之下,杜成刚定下心来,打算就在京城中落脚谋生,预备着出去找份差事,好养活自己和妹妹,也正在此时,更大的劫难接踵而来。兄妹二人为节省用度,原本栖身在城西小破庙内,却在某日晚间,杜成刚当着妹妹的面被几个蒙面男子掳走,从此二人再不曾相见。
说至此处,贞娘恨恨的一抹泪水:“这几个忘八,挨千刀的,死扑街……”允真一听她这是要滔滔不绝的骂下去,微微一笑,慢悠悠的说道:“这倒是奇怪了。”
贞娘一听,小嘴也停了下来,只把眼睛好奇的望向允真,似是也在疑惑,夫人在奇怪什么?允真这才说道:“你们兄妹在寻访临和胡同的时候,有无道出你姨母的名字?在上京途中,有无遇到任何凶险事故?”
贞娘小嘴微张,片刻之后,只是摇头:“回禀夫人,都没有。连地方都找不着,这打听人也不好打听啊,自从知晓那地址是假的,我们就更没心思去找姨母了。还有,我们兄妹花了两个多月来才来到京城,路上也很艰辛奔波,一文钱要掰成两半花,却实在并无任何凶险之事。”
允真沉吟了一下,倘若真要抢人,路上早已下手,何必等到了京城再动作,天子脚下,防卫岂非森严许多?再一个,若说是有人与其姨母有何仇怨罅隙,意图劫持报复,但他们兄妹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又只以地名打探,旁人又怎会得知他们有故?况且还只劫掠去一人?这思来想去,极可能是他们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物?这巍巍紫禁,权贵如云,即便当真如此也不足为奇。
但贞娘听允真问起,却又激动答道:“没有,夫人,定是没有。我阿哥待人有礼有节,他自小读书习武,从来没有行差踏错,更别提会与人结怨,他被人踩着了,都会立时向人赔不是的……”允真朝她微微点头,将其安抚下来:“既如此,那确是当真蹊跷。”
贞娘默默点头,眼圈又是红了,继而说道:“奴婢试过前去报官,但因我年纪小,没有状纸,又没银两,加上一点线索都说不出来,官府的人把我赶出来几次,无奈之下,奴婢只好自典自身,幸好遇着牙行里的好心人指点,说段大爷府上要用人,我拼命跟吕管事他们求情,这才有机会见到夫人您,还请夫人开恩……”说到此处,她已潸然泪下,不能言语。这孩子没讲出口的是,她也正是为了进权贵人家做事,才愿意签下卖身死契,典身为奴,归根究底,也是为了营救兄长的万一机会。先别提那打小的兄妹情谊,单说这千里进京,路遥漫漫,无论何等艰辛劳累,兄长始终未曾抱怨,一直留意看顾着她,就算只有一口吃的,也会先紧着她,这份手足恩义,贞娘自当报还。
看着眼前默默落泪的贞娘,允真心中也是酸楚,想起自己的际遇身世,想起横遭劫难的爹娘,想起生死未卜的兄弟和姨娘,人心都是肉长得,孰能无情?
叹只叹,这沧桑人世,确是行路险难。
室内一时静默无语。
片刻后,允真起身,取过笔墨纸砚,刚摊开纸张,贞娘立时上前为她磨墨,倒是挺伶俐的小丫头。允真看她一眼,朱唇含笑,却是并未言语。只这孩子还嘴里念叨:“夫人,以往我就时常帮阿哥磨墨,阿哥总是夸我磨得好呢……”说着说着,小嘴又扁起。
允真摸摸她的头发,只柔声说道:“来,你说说你阿哥五官和身形什么样,我来试着画画看,画出来样子了,也好请人帮忙寻他去。”
贞娘听闻此语,眼睛一亮。
半晌过后,看着眼前的五官画像和全身画像两张画纸,贞娘连连赞叹:“夫人好犀利,呃,夫人好厉害啊,画的好象好象,就好似对着我哥哥画出来似的。”
另一边,允真却是看着面前这张画纸,秀眉暗蹙,这杜成刚身姿刚健挺拔,这面相却是英武中带着几分儒雅秀气,虽是年仅十四,看去极是潇洒英挺,简直和贞娘不象是亲兄妹般。允真暗暗觉得哪里不妥,似是悟出了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是何处出了问题,遂是陷入沉思之中,究竟是何处不对呢?
电光火石间,允真却是猛的省起,对了,那些喜好南风的大爷,有人好的是软糯秀美如女子的少年,有人却喜欢眉目舒朗,雄风赳赳的男儿,杜成刚失踪一事,会不会是因由于此呢?身处教坊司一年,允真早已听说过不少这男风的门道,甚而还有些恩客要其他姐妹故意作男装打扮来酬令的,故而此时,见着这蹊跷事体,她蓦地想起这一出。如此一想,倒是越想越觉着不对,否则,该当如何解释,那数个贼人单只掳去容貌出众的杜成刚,却放过杜贞娘的道理?
允真并未向贞娘提起自己的疑惑,只劝慰过贞娘之后,让她暂且莫要将其兄长和姨母的事向旁人提起,继而却是让她传话,把晓梅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