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谷雨过去,清明就要到了,故而这晌午还好好的天时,到了近晚,竟是忽的下起雨来。雨势不大,却是绵延不绝,直如心中愁绪,丝丝缕缕,牵扯不清,尽是挂碍。
允真绣着那墨蓝色钱囊,绣绣停停,不觉意间,望着窗外无边无沿的雨幕,已是出神半晌。静默之中,儿时往事,似是淡薄如烟,远不可见,又似浓墨重彩,纤毫毕现,其间悲欢交叠,不胜唏嘘。
那时的永宁,还是个冰雪样可爱小人儿,天真娇美的笑靥,温柔羞涩的性子,还有那声声切切的“明重哥哥”,“允真姐姐”,是何时渐行渐远?是何时竟再难以相见?永宁又何以遭遇这般不幸,过门不久即遭遇这丧夫之痛?往后漫漫年月,孤身只影,层云千山,又何以排遣?大婚之后,夫婿匆匆西归,留下她孑遗一人,又何以面对诸多家人和外人的异样目光呢?
永宁公主,尊讳尧媖,乃隆庆帝的皇四女,也是正宫李太后所出,当今圣上万历爷的嫡亲胞妹。隆庆爷共有六女,皇长女蓬莱公主和皇次女太和公主早殇,按道理,这永宁公主是正宫所出,理应是万般荣宠,千般恩顾才是。
但在永宁之前,已有皇三女寿阳公主朱尧娥占先,其后又有皇五女瑞安公主朱尧媛和皇六女延庆公主朱尧姬邀宠,位次靠中的永宁生性乖巧羞涩,并未如其他公主般活泼讨喜,故此上,李太后历来对永宁公主也是冷冷清清,平平淡淡,并未因其是己出而格外嘉恩。
隆庆爷虽则是偏爱这沉静安分的小四,无奈在永宁六岁那年,这位慈父就已龙驭殡天,这之后,永宁的日子是更难过些了。
想来也是各人各命,这玉雪般人儿,虽是生身在寻常百姓家不敢想望的皇家之中,打小却并未享受多少亲缘温情,何况深宫之中,重门似海,其间又有多少真情实意,友善人心?多是些跟红顶白,世故圆滑的阿谀之辈罢了。
都督同知刘綎的二夫人戚氏,也即是刘明重的母亲,出身自晋中的世家望族,这戚家与李太后的娘家又是姻亲之好,故而戚氏与李太后也是自小结下的情分,即便各自婚嫁之后,二人也未曾断了往来,也因着这段缘分,知根知底的戚氏,对受到冷落的永宁公主却是格外疼惜,刘明重和永宁在幼时也得以时常玩到一块儿。
及后允真之父谢望直与刘綎结交,允真也与他二人成了儿时玩伴,不时得以在宫中相聚玩耍,直至刘明重九岁那年离奇失踪,一切都在经意不经意间,渐渐远去,允真和永宁难得相见,也渐渐疏远,直至断了往来。
人总是盼望着,花常好,月常圆,只是这世间的无常人事,哪能时时顺意,事事随心?
允真在数月前得知永宁大婚之时,心中端的是感慨万分,虽是儿时要好玩伴,二人身世迥异,各自际遇也有大不同,直如云泥之判,天地之别。
虽则不可对人言语,也未能出席永宁喜宴,甚而无法送上一份厚礼,允真心中,也是暗自为永宁欢喜的,想象着永宁按照天家礼仪,在大礼四拜,辞别万历爷及王皇后之后,步出奉先殿,辇至东华门,又在公侯百官的陪送中,凤舞旌旗,仪仗端肃,风光下嫁驸马的盛况,允真就当着自己就已如这儿时姐妹一般,风光出阁,盼着她,也正如盼着自己,从此能鸾凤齐鸣,共偕白首。
却谁曾料想,短短数月间,一朝鸳梦惊,从此千古别,允真的心中,既有为永宁的痛,也是为自己的伤,无奈这十方大界,纷乱尘世间,不如意事,常是十之八九。正所谓从来世事难愿,多少门前即天涯。纵有千般能耐,万般志向,这命运倾轧间,多半只能辗转求全。
绣花针刺入允真指腹,让她猛的激灵一下,省过神来来,看着指尖上豆大般的殷红鲜血,允真面上泛起淡淡苦笑。春浓一直在近旁小意侍候,眼见不对,已快步去取来小药匣,为允真拭血上药。
看着涂抹好伤药的指尖,允真渐渐收起笑容,这驸马梁邦瑞正当盛年,遽然辞世,其间有何缘故?明秀适才说他是病重咯血而死,但这驸马的人选,多半由公主大婚的主事官千挑万选而得,往往最是容貌齐整,温存体贴的男子。即便不说这些个,为着公主的终身打算,单是身康体健,寿年长永这一节,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既如此,那梁邦瑞又岂会在大婚之后不久,就匆匆辞世呢?
允真秀眉微蹙,此时她实在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但回头再一想,于这非同寻常的时候,恰好刘明重身处京城之中,允真知道,以他的念旧重情,断然不会袖手冷眼,永宁得他助力,定当好过许多,只愿他二人均是平安无事便是万全。默然拿起针线,允真重又开始绣起那钱囊。本来人生世间,喜怒悲欢,生老病死,正是任凭富贵贫贱,都终须要经历的天命,也正因由此,何须多虑,何必多想?索性,且先任他去,看看这事体,究竟会是怎样个了结。
话说自弘治十三年始,为防贵戚借天家姻亲的身份干政,凡遴选驸马,均是自平民或低级官吏中着眼考量。但凡子弟被选定为驸马或仪宾,则举族不得应举入仕,即便族中已身为朝官的亲人,也必须应命致仕。自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法司援引问刑,这一规矩已经沿袭多年而成定例。
故此上,但凡诗礼世家,衣冠世胄,无不视驸马仪宾这一虚职为洪水猛兽,即便是民间寻常的书香门第,举人士子,但凡有所志向,也不愿藉此攀龙附凤,平步青云,须知一旦入选,则不仅个人抱负无从伸展,也会断了数代族中子弟的前程。
如此一来,即便是天家之女,在择婿之时,也往往难以称心如意,最堪称奇哉怪也的,则是嘉靖爷的爱女永淳公主,反复挑选之下,阴差阳错之间,她竟是嫁了给个秃子,名唤谢昭,也正是民间所传的“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的由来。
而以此时的永宁公主而言,出阁不足半年,驸马即阖然长逝,这固然是天家的一大不幸事。但彼时程朱理学盛行天下,即便永宁身为公主,也无法体面再蘸。而梁邦瑞又是缘何盛年早逝,却总须给永宁公主一个交待才是道理。
也正是这一桩事体,到最后,却是出乎所有人料想,引出惊天般祸事,断送了诸多性命,回首看去,实为可叹可惋。
这一日,天色阴沉,浓云密布,虽是有些个变天的意思,却始终不曾见有雨下将来,只把人的心头压得沉沉的,难得个松快。
但端坐花厅上首的夫人“顾氏”,此际看上去倒是个心情颇好的样子。她悄无声息的放下茶盏,看了看两旁肃立的的吕管家,贺嬷嬷,还有明秀,春浓等人,再逐一打量了那垂首屏息,恭恭敬敬跪在地下的七八个小丫头,均是不错的女孩,允真暗自点头。
这也正是允真的意思,她将春浓升作身边的大丫鬟,同时也要为明秀择个夫婿,或是将她放出府去。明秀对段士章的心意,她早已看在眼中,虽屡次暗中容让,无奈明秀却不改初衷,说不得,她也只好出手了,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窥视?
当然,腾出来的位置,自然也要有人补上去。眼前选的,就是两个留在身边的小丫鬟,自然,她们也是来日得用听话的真正心腹了。
只是这一一看下来,其中一个小丫头,如何却是越看越面熟呢?允真不动声色,只柔声让她们几个抬起头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