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晴天,和风习习,院中桃树旁的秋千轻轻摆荡,应和着鲜妍花枝摇曳,林中莺啼宛转,却正是“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允真身着芸香色合欢花纹透绣襦裙,外边罩一件烟紫色双鹤比甲,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端坐在内院花厅中,对着数十本账簿,纤指如飞,却是在噼里啪啦的敲打着算盘。允真这手功夫,得益于其父谢望直的自幼教养。这位户部左侍郎对于女儿的学业看得甚重,除了日常的经史文书外,因其精于算学,故而对女儿算学的教导尤其用心。自幼时起,允真对历代的算学十经,朱世杰的《算学启蒙》,吴敬的《九章详注比类算法大全》以及《四元玉鉴》等算学名著,均是有所涉猎,故而她用起四柱清册算法,甚而其时刚刚兴起的龙门帐法,都是得心应手,不输于寻常的帐房高手。
今日又是十五,吕管家将内帐和外帐一并送来,细细算将起来却已经是近日来的第三回了。这些内外帐均以印信文簿填制,印信文簿按朝廷颁发的格式印制,形制统一,让核帐人员也省时省力,故而这一个多月下来,允真对这段士章的身家是愈来愈清楚,却也愈来愈是惊异。
只因段士章自十余岁起,便安排身边的亲信私下经营些南来北往,不拘大小的生意,由于他自己头路甚是清明,且所用人物颇为精干,又在暗中动用段府人脉相助,故而这些营生经年累月下来,却已是越做越大。
时至今日,段士章手中的隐秘财源分布甚广,光是在京师之中的闹旺地段,规模颇大,入息甚高的酒楼,茶庄,客栈,脂粉铺,布匹成衣铺子等等就有三十余处,只是这出面的东家却不是他,而是他手下的管事挂名罢了,因而,就算店里当家的掌柜,也未必知道这幕后的大东家,竟是锦衣卫的大头领。
允真凝视着眼前厚厚一叠账簿,却是有所不解。这时下的世家望族之中,往往不容各房子弟私下置备过多产业,而是趋向于以公中资财,采买良田雇佃放租,或是经营其他商铺产业,何以这段士章却能在置办下这许多产业?
允真却是有所不知,段士章身为嫡次子,是由其祖父段毓之和祖母蒋氏一手带大,祖孙之间感情甚笃。只因段毓之知道段士章是嫡次子,将来分房而居之时,必定不如嫡长子所分资银多,故而对段士章私下里弄些营生,赚取些银两,从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是这段士章于经商一道颇有手腕,且用人得当,故而这十余年下来,竟也创下为数不少的产业。加之如今他身居高位,明里暗里的银子又哪里少的去?只是他为人爽利且长袖善舞,无论上司下属,家里屋外,俱是打点得面面俱到。那段毓之虽是段氏的本家老爷和时任宗长,但见得这宠爱的孙儿将自己私下的营生处置得妥帖周全,未给他人留下甚把柄,自然不会多说些甚么。
允真一边翻着账簿,一边打着算盘,原是打得甚为快速利落,但渐渐的,这算盘声响却是慢了下来,以致最终停顿,只见她玉面寒霜,星眸如电,紧盯着账簿中一处字迹不放,片刻之后,在一旁的纸上做了记号,重又开始核算。一本成衣铺子的账册看下来,如是反复,竟达数次,她终究是停下手来,陷入静默沉思。
彼时帐房中记账和结算,所通行的方法均是四柱清册法。这“四柱清册法”却是从前朝唐宋时的“四柱结算法”衍生化演而来,该法以“旧管”(上期结存)、新收(当期入项)、“开除”(当期出项)、“实在”(期末结存)这“四柱”为特定格式,定期结算帐目。
只因“旧管”加上“新收”应与“开除”加上“实在”相等,也即是说,上期结存的入项,加上当期获取的入项,应该等于当期出项与当期结余之和。按照上述归结的算理,帐房即可依收支先后编制账册,报列账目。
经历多年演进,四柱清册法渐而出现,该法仍以“四柱”为依归,不脱“四柱结算法”之窠臼,却以详尽清晰的账册清算形式,将四柱结算法普及民间,对于有明一代的商贸往来及商务拓展助力甚巨。
这段氏的商铺和营生,用的自然也是这种记账结算的法子,但这其中有一间成衣铺子,账面做得甚是妥帖周密,期初期末的数字也相当平整,甚而连这个月的入项和出项,都与上月几乎齐平,看去几乎是毫无破绽。
但允真的记性甚好,她曾让吕管家将这些铺子前半年的印簿尽皆送来,一一看过。故而她记得,这家经营精制成衣的铺子中,最好销的是川府的蜀锦所制的成衣,其次则是京都的云锦和姑苏宋锦所制成衣。这天下三大名锦中,虽以京都云锦为宫廷御用品,品质最佳,但也因其时价昂贵,常人难以应付,卖得反而没有蜀锦成衣好。至于宋锦,则主要用于书画装裱和官员服饰,寻常百姓,即便家中富庶,也不敢轻易用作裁衣,就是唯恐一不小心,就犯上个违制之罪。
故而,在段氏的这间成衣铺子中,蜀锦成衣以其质地精良,价钱适中最是热销,其中雨丝锦,浣花锦和彩晕锦又卖得最好。只是允真记得真切,过往六七个月当中,这彩晕锦所制的全套孺衣襦裙,每个月都卖得有二十七八套,但这个月,却仅是卖得十套,却又是何缘故?这一套孺衣襦裙,就是八两纹银,十数套下来,其间差额甚大,却是不得不引人思索。
允真翻开作为原始凭据的印纸凭证,随后一一核对。这税银,铺里人手的薪资,搬运力资等相互佐证,并无差错,而库存的成衣和原料布匹似乎也能对应得上。慢!这只是字面上的库存,库中的成衣和原料是否也是与账面库存对应无误呢?
允真秀眉轻蹙,默然半饷,终究朝门外叫道:“春浓。”春浓应声而入。待她施得一礼,允真轻声说道:“到前院请吕管家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商。”春浓低声应道:“是,夫人。”随即立时往前院去了。
却在这时,这院子外头,喧天般的鼓乐唢呐声响由远而近,其间混杂绵延不绝的鞭炮声响,或高或低的人声呼叫也嘈杂不断,似乎整条大街都煞是闹热。
允真微微一怔,继而问道:“明秀,这是哪家的大喜之事,怎地这般大场面?”
明秀进得花厅来,先是福了一礼,继而面带喜色说道:“禀夫人,这是永宁公主下嫁城中巨富人家子弟梁邦瑞梁公子,皇上有旨意下,普天同庆,大贺三日。”
允真面上浮现淡淡笑意,轻轻哦了一声,眸光闪动,意味不明。她缓步踱向厅门,眼波流动,静静看着院中盛开的桃花,听着院外丝竹鼓乐齐鸣,一时却是并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