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段府。
旭日东升,微带暖意的晨光遍洒雅致院落。院中各色桃花竞相盛放,待得春风轻柔,拂面而过之时,俱是枝影摇曳,身段袅娜,带起满院的飘渺花香,直沁心脾。间中又有些粉嫩花瓣,柔弱随风轻举,将身直赴春泥,一时之间,飘落一地的红白相间,更是美不胜收。
前院内,吕管家站在花厅的水磨青石台阶之上,腰板挺直,精神抖擞,平和的眼中带着丝丝锐利,直视着应命而来的手下。院子里十数个下人,男男女女俱是身穿新近制好的衣裳,看去人人容光焕发,喜气满面。
面容清秀的小顺儿躬身行礼,率先回禀道,已和手下几个小厮一同将前后院里收拾停当,洒扫一新,该准备的东西也均已备下。随后,大厨房里的李嬷嬷福身回话,说是已依照吕管家吩咐,将新主子喜欢吃的千金碎玉饼,卷云香栗酥,升平红豆汤以及二爷喜欢吃的南笋丝素肉包等物一早备好,仔细温在蒸笼中,待得夫人起身,二爷回来,就立时可以用早饭了。
吕管家满意点头,然后看向一旁垂首肃立的两个小侍女,春浓和明秀。她二人容颜秀丽,行止得体,吕管家本来觉着甚是不错,但这明秀身上穿着的湖绿色襦裙,却好似太过艳了一些,即便在普通官宦人家,也是有所不妥,易为主母忌讳罢?他暗皱眉头,却是没有发难,而是径直吩咐:“春浓,明秀,估计今天夫人会起得稍晚,你们侯在内院,留神听夫人传唤,若是二爷回来之前夫人仍未起身,那等二爷到家,你们就退到内院院门候命。”春浓和明秀俱是福身,脆声应是。
一旁的贺嬷嬷陪着笑说道:“管家大爷只管放心,有老奴在一旁支应,管保把新夫人服侍得妥妥帖帖的。”说着还笑着冲春浓和明秀说:“到时你二人只管看我眼色行事就是了,定然不会出错。”二人点头应承。
吕管家端正脸色,对贺嬷嬷说道:“贺嬷嬷,无论明里还是暗里,这新字且请去掉,否则二爷面前,须不好说话。按理说,你是府里的老人,这内院应由你来协助夫人照管,但现下夫人初来,府里人手也不多,按照二爷的意思,我就暂且把手伸长一些,多看顾些了。”说到此处,他也不管贺嬷嬷脸上尴尬神色,继续说道:“我这里多说两句,府里头无论是谁,对夫人须得如同跟对二爷一般恭敬,无论夫人是如何进得府中,均不是下人可以多口的,诸位必须牢记。还有,有关夫人的一切事宜,均不得对任何人等提起,否则,各位应该知晓,二爷的身份…”说至此处,他故意顿住,沉默不语。阶下众人心中俱是一震,齐声应是。
吕管家看着各人面上诚惶诚恐的颜色,心下满意,随即说道:“好,没什么事的话,大家就散了罢。”众人皆是应命而去不提。
过不多久,府外急切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而停在门前,随即门房请安问好的声响传来,正是段士章,还有吕志武等几位护卫随从,一同策马归来。
此时日头越发的高了,艳阳高照,伴着春风,暖融融的打在人面上,仿似连心底都暖和了起来。陌上花开,离人已归,正当一同携手,看尽这三月春色。
吕正清赶忙迎了出去,躬身行礼,随即向段士章禀报手头事宜的细节。段士章身上二品飞鱼补服官袍未去,显得他更是威武昂藏,英气勃勃。只见他面色冷硬如铁,虽是一夜未曾歇息,略有倦意,但细细看去,却可在其眼中看到按捺不住的一丝喜色。听得管家絮絮交代,段士章不耐的抬手制止:“夫人呢?此际她在何处?”一边说着,脚下匆匆,直往后院而去。听得吕管家说夫人还未起身,他步子更是加快,待得来到第三进院门前,才猛的停下,身后紧紧跟着的几个护卫也随之停步,只有不谙武功的吕管家仍是往前冲了两步,直撞到一个护卫身上,那护卫赶忙回身拉住他,否则他登时就得被撞得倒仰出去。
却是段大人总算记起来,那内外有别,男女有防的道理,一声令下后,众人遂依命退下不表。
而院内的春浓和明秀也是机灵,听得院门外二爷的说话动静,赶紧拉开门闩,将段士章迎了进来。春浓心细,立时招呼明秀,一同到二进院里的厨房处,去打洗漱用的温水,顺便将温着的早饭取回来。但她当先离去,却是并未留意,明秀转身之前,看向段士章高大背影时的幽怨一瞥。
段士章此时又哪里顾得上这许多,他来到正房门前,原要敲门,却是突然顿住,略加思忖后,只见他面上寒意消褪,终究是微微一笑,继而直接推了推房门,那门却仅是虚掩,一推之下,就无声无息的开了。
他穿过厅房,在卧室门前停下脚步,一眼看去时,面上笑容凝固,随即迅速褪去,眼中瞳仁收缩,寒光凌然,竟是惊怒交加。须臾间,他一个箭步,已经冲了进去,口中喝道:“允真!”
却原来,段士章一眼就已看到,房中高高的横梁之上,垂吊着一匹大红绢布,末端结环待投,其下还有绣墩一张,教他如何不惊?而允真一身素白绢衣,乌黑长发披散如云,此刻静静躺在床上,死生不知,又让他如何不怒?
允真睡得极浅,况且段士章慌乱之下放声大吼,更是让她立时醒来。允真惊醒后,睡眼朦胧间,还未看清怎生事体,只觉身子一紧,上身已是被段士章牢牢抱起,搂在怀中。段士章急切的凝视允真,见她悠然醒转后,虽是睡意犹存,但顷刻之间,神智渐渐清明。那秋水明眸沉静的看着自己,却仿似看过了万水千山,生生世世。他清楚,眼前这曾经身份矜贵的女子,在分别后的一年里,经受的是何等磨折和屈辱,如今能逃脱出来,确是殊为不易,又思及自己为了救她所费的心力和长夜难眠的煎熬,顿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也不知怎地,蓦然间竟是鼻头发酸,这记事来从未曾落泪的男儿,面对着允真,一时哽咽难语。
但他不愿在心上人面前失却颜面,遂是强自按捺心中情愫,将眼中泪意压下,只是这得而失去,失而复得的心绪,让他紧紧抱住怀中佳人,已是片刻都不肯放松。
允真乃是敏识探微,心窍玲珑的女子,心念电转间,已是明白过来,其后心中也是不知是悲是喜。这一年之后再度重逢,回首那不堪往事,却已是前生般遥远,这眼前男子,却还是如此的情真意切,人生而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自问此心,这却正是她要的场面罢,允真暗暗告诫自己,为了父亲的遗愿,为了让自家兄弟逃出生天,也为了来日的从容应对,断然不能心软,此刻已然身在棋局,暗中的敌手执黑先行,棋已巍然挂角,攻势凛凛,自己再不出手布局,恐防生机断绝,再无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