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是极深,琉璃灯燃得太久,灯油都已渐渐干涸,屋内静谧已极,压迫得人心头紧紧的,难以纾解。
允真死死看着溅到桌上的淡黄色茶汤,不言不动,半晌静默,而后怒气渐渐压下,抬首淡淡问道:“敢问阁下,彦宗此刻身在何处呢?”
蒙面男子无声苦笑,但那幅面巾却已将他神色全然遮住,无从得见:“不瞒谢小姐,我们明镜堂也在暗中查访此事,甚而连杜子均和张凤致家中都设法潜入查探过了,暂时还未有消息。”
允真脸上却是不悲不喜的样子,明眸黝黑深沉:“那你们怎生得知我家兄弟的事?书信又如何落到你们手中?”这明镜堂对冯保似是必欲除之而后快,故而允真并无把握,明镜堂所言定是句句属实,即便眼前男子告知她这许多秘辛,谁又能确保定是真相?此刻的她,对谁都无法全然信任。
男子低声答道:“却有一人,可为佐证,正是谢府从前家人,谢雷。傅玉竹信不过香秀,却提早将书信的所在告知谢雷,只因他是谢府唯一的知情人,也因他是令尊的亲信。而且傅玉竹提前安排妥当,就是以防万一。她很明白,一旦令尊有事,她也未必能够身免。故而这封书信,到时却是谢彦宗的性命了,必须将书信交托给可信之人,善加使用,而谢雷,就是她最好的人选。”顿了一下,他稍稍提高声量:“这谢雷也是个细致人物。他并未让香秀报官,而是私下自行找寻傅玉竹母子。遍寻不获之后,他找到一人求助,这人与我们暗夜堂有些渊源,几番辗转,谢雷与我们碰上了面,书信也由此到了我们手中。自然,这寻访傅玉竹母子之事,也是由我们明镜堂出面处置。至于杜子均和张凤致的谋划细节,则是由我堂中兄弟多方打探,暗中搜集而来。”
允真垂下眼帘,不疾不徐的说道:“那就一切有劳壮士……不……有劳阁下了。只是谢雷如今身在何处,我想见见他,问些事情。”虽然心知对方处事隐讳,而谢雷知道的太多,此刻已是难能一见,但她还心中是不甘,想要再试上一试。
蒙面男子歉然说道:“此事干系重大,为防出事,我们已将谢雷暂时送往江南躲避,待必要之时,再将其接回京师。”
允真心说,何为必要之时,来去还不是你明镜堂说了算?但她面上仍是泛起笑意:“多谢贵堂上下,考虑得如此周到妥帖,实在是费心了…”那男子并不言语,只是微微欠身致意。只听允真接着说道:“能联络上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明镜堂,谢雷大哥委实不易,其中必定颇多曲折…”说着妙目含笑,看向蒙面男子,他却只是轻轻颔首,并不接话。
允真见状,心知难以套话,遂也不再试探,转而问道:“不知那杜子均和张凤致家中,可否安插些人手,以便探听我家兄弟下落?”
蒙面男子仍是点头:“让谢小姐知道也是无妨,杜张二人府中,俱已潜入我堂中兄弟,但截至此时,仍未有可靠消息回报。只因这二人俱是城府深沉,防备心极重,实在难以接近,就连他们身边的妻妾儿女,也是不知其私下行事。”允真眼中寒光凛冽,一闪而过,却恰巧为这男子留意到,他斟酌了一下,缓缓说道:“谢小姐也不能心急,自从令尊罹祸,他二人府中,俱是多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护院。若想强行拿取并逼供,则仓促行事间,未必就能得手。倘若打草惊蛇,他们转而对谢彦宗痛下杀手,倒反而坏事。何况他们毕竟身为朝中大员,若是惊动了京师中的衙门和守备,则往后的处置,更为棘手。”
允真见他心细如发,察言观色中,转瞬猜出自己所想,不由得心中一凛,更是打点起精神,端正面上颜色,然后缓缓点头:“阁下所言极是。那依你之见,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才妥当?”允真心下警觉,此际二人各自可依恃之处,实在无法相提并论,眼前自己难于与之抗争,倒要低调慎言才是。
那男子略一沉吟,随即轻快说道:“还是适才说的计策,我们明镜堂全力襄助谢小姐除掉仇家,脱离官妓之身,寻回傅玉竹和谢彦宗,最后还会资助小姐一家离开京师,前往京都或江南等处,另觅安身立命之所。”允真含笑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那男子语速更快:“只是还要委屈谢小姐,暂且与段士章应酬一段时日,为我们查找到他手中有关冯保的贪渎凭证。无论如何,冯保是我们共同的仇家,谢小姐实在还应同仇敌忾才是。”
话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若是自己不情愿利用段士章,或者畏惧此中风险,自然可以不与对方联手。但如今对方手中攸关彦宗的底牌也亮出来了,此时确是两难,何去何从,端看自己心中孰轻孰重了。允真心中百般思量,一时却是难于断决。
远处梆子清脆敲响,惊破夜色中极深重的静谧,仿似思及离人,声声催归。
蒙面男子见允真静默不语,随即又说道:“看这天时,段士章快要回府了,谢小姐还须尽速拿定主意才是。依在下浅薄之见,以小姐目前的处境,无论是要手刃仇敌,或是想安身立命,终须借重他人之力,否则……”这后半截的话,却是留待允真来考量了。
允真思虑重重,良久过后,终于缓缓点头:“阁下所言甚是。”继而悠悠说道:“以阁下手腕,这段府之中,应当也已安插有贵堂内应了吧?”
蒙面男子眼中光芒闪烁,却是并未正面应答:“在必要时机,自会有人联络或接应小姐。此外,每月初二和十七,会有人前来和小姐互通消息有无。”
允真浅浅一笑,眼中神色意味不明,却是分外的迷离动人:“那好,我答应留下便是。”蒙面男子眼中刚掠过一抹喜色,允真又接着说道:“只是我如何行事,你和你的同侪却不得干涉。且你我的约定,绝不能为第三人道。”
见那男子点头应承,允真笑逐颜开:“好,当真是爽快男儿。你我相见甚欢,到得此时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却是允真失礼了。”那男子犹疑片刻,终是说道:“小姐叫我大郎便是,凡我明镜堂中人,无人不知大郎是谁。”
允真面容端肃:“好,大郎,你知道,允真是闺阁中人,不便抛头露面,如今却有两件事,还要劳烦你大驾,帮我支应一二。”
那大郎移步上前,二人低声交谈片刻,随后大郎点头,抱拳离去。
大郎去后,允真一人独坐灯前,默然沉思,虽然这大郎装束妥当,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对有神双眼,但自己必定是在何处见过此人。允真妙擅丹青,对于人物和物件的观看往往细致入微,其记性又是上佳,既然有此想法,那定是不会错的,但究竟,是在何处见过此人?
但反复回想,允真却仍是记不起在何处曾与此人碰面,之后索性抛开此节,将今夜来去细节从头再梳理一遍,然后心中暗暗作定计较。
其后,允真翻开箱笼,找出一匹大红长绢,然后站上绣墩,将长绢抛过房梁,两下里结束,打成一个恰到颈项的长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