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在辛苦中保持了敏感,她把屋里摆不下的椅子挪到门外,这样坐着歇脚的人,就从屋里蔓延到屋檐下的门廊里。邻居们能远远望见,傅洋家门口坐着一排沉默寡言的人。他们与屋里的人有所不同,似乎在用神情缜密地交织着哀悼的氛围。有的人在抽烟,有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有的人用手捂着脸。一见到他们肃穆的模样,一阵寒气难免会在邻居们的心头落下。每次临到天擦黑了,清月能从门廊里扫出一大堆踩瘪的香烟头。
平时傅洋天天要刮脸,从不会以胡子拉碴的模样见人。现在面对心中的悲痛,他一步步作出了退让。一连三天,任凭胡子把他的脸变得面目全非,在儿子火化之前,他没有丝毫要刮脸的意思。他的脸就像滚着一道银边的旧木器,迎来了傅刚单位的同事和上司。他看出有的同事真酸痛到了心里。傅刚的上司气宇轩昂,站立的样子像一座屹立的山,溢美之词不停从他嘴里倾泻而出。他叫傅洋放宽心,傅刚是因公殉职的,单位自然会料理好傅刚的后事。他用不可置疑地口气说:“税务工作压力大啊,为了叫逃税单位就范合作,我们经常不得不喝酒。唉,有时喝酒的任务实在是太重啦……”
傅洋动情地抓着这位上司的手,哽噎着喉咙嘀咕:“喝得太多了……他就不能少喝一点吗?”
上司在傅洋手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唉,没法呀,工作需要啊,他实在是好样的……”
三十八
独自枯坐的时间久了,便想找些事叫自己混过心神不宁的时刻。我选了天气温和的一天,爬上垛在高高桥墩上的大桥。清晨的水气和光线在江上交织成薄薄一层雾,令远处的景物辨不真切。远眺处处青翠的山峦,我的心静得几乎要惆怅,体会到了终日无所事事的悲凉。我不敢睁大眼睛往桥墩下看,水流在注目中会越流越快,仿佛成了能吞下整座桥的大旋涡。我一动不动抓住桥栏,感到整座桥像一根琴弦在振动。
记得小帮会的人曾大谈过跳桥自杀的事。那时没有一个人愿意稍微表现出胆怯,连宋池也逞能地在我们面前表演跳桥。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嘴里大喊一声“下去啦!”,人就从楼房台阶上跳到地上。似乎人人都知道叫肚皮落到水面最为致命,这样原本绒絮般软的水面,立刻硬得像水泥地,能把人摔成扁扁一张血纸。
越看桥的近处,我越难有安稳的呼吸,微微晃动的大桥已减去我大半的勇气。以前谈论跳桥时的满不在乎,这时只剩一抹灰尘了。我唯一可以指望的是远方,远山好象隐隐约约聚合着母亲说过的那些话。我从远山淘出力量来抗拒恐高症,结果从开始不知所措的抗拒里,慢慢生出了悠悠忽忽的魔力。约莫用了一小时左右,太阳就像架在云端的一台风扇,把清晨江面的那层雾气慢慢驱散了。
我小心不让自己再往大桥近处眈一眼。就在我木讷不动,对远山投以景仰的目光,我听到了咚咚咚的疾跑声。原先在桥头站得端端正正的一名武警,突然加速冲向一处桥栏。路人定神一看,马上屏住了呼吸,原来有个女孩已经把腿跨上了桥栏。我有点着急武警能不能抢在女孩之前。好在女孩胆怯的情势不亚于我,两条战栗的腿有些不听使唤。就在她骑虎难下的当口,武警略带恼怒地赶到了。他的手一触到女孩,女孩就像一只皮球从桥栏上滚落到桥面。一直静着的路人噼噼啪啪鼓起掌来。武警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女孩雷动般的哭声仍未止歇。后来有聪明的路人拨打了110巡警电话。我觉得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与这样悲切想自杀的女孩很相配。见到警车驶来,她心里那股毁灭生命的妖气好象被镇住了,一直下勾的头终于昂起来,开始能听进周围人的善意话了。
那天,我几乎是把自己像一匹马从桥上牵走的。女孩自杀的事,叫我看清了一些事情的轮廓。我开始敢于承认自己的胆怯了。胆怯就像给人心装的一面大鼓,有危险临近,它就会嘭嘭嘭地响。以前如果不能装得与死亡好象心心相印,在小帮会里说话的份量就会很轻。不过我的寡言少语像给我戴了一副墨镜,叫一般人难以看出我的胆怯。马林眼光锐利,他多少窥到被我的矜持掩饰着的内心。所以,在各种胡话凤飞燕剪的小会帮里,他给我安置了军师的角色。一个军师的心里如果始终抹不掉胆怯,就别指望他有策划恶仗的智慧。这样帮里一谈起打架的事,我只是一口口啜饮着矿泉水,颇为敬仰地听凭马林把军师的活全包揽了。
回家的路上我方寸已乱,用裤兜里最后几块硬币,给马林的手机挂了电话。我感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已经可以像鸟瞰大地的上帝那样,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的生活了。我犹豫片刻,咬紧牙关开了口:
“我决定退出小帮会了。”
“怎么啦?最近受什么刺激啦?”他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大火气,只是用淡淡的语气略微表示了一点惊讶。
“没受什么刺激,只是觉得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
“没受刺激就好。”
“……你不会生我气吧?”我权衡着他的态度小心问道。
“行呐,就这么定了,反正以后还是朋友嘛。”
稍微停顿以后,他忽然话锋一转,跟我聊起宋池最近的事,说他的作派和打架的风格日见凌厉。“对那些小毛孩,他都敢用砖头下手。”就在我不能适应宋池作恶多端的那些事时,手上仅有的几枚硬币用完了,电话“嘟――”一声断了。于是我满心含着退出小帮会的欣慰,神色如拂春风,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数小时,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里,夹杂了太多乐意认命的消极成分。
三十九
清月没想到,多年没见的葬礼的旧习俗在这里有所恢复。她所在的城市早已是新式葬礼的天下。一个人若死了,真正能折磨活人良心的守灵之夜,已寥若晨星。没有人会把尸体搬回家里,四周用凳子架上巨大的冰块,等着所有亲人赶来一睹死者的遗容。与灵堂气氛十分合拍的哭唱曲调几近失传,现在没有哪个城里的妇人会一哭一唱,用故事道出死者林林总总的美德。为防止哭砸,过去不少人家会请来行家里手帮哭,当哭妇兴致勃勃道着死者的事迹,家属们只需在灵堂里陪着抹眼泪。哭妇心里有长达数小时的乐谱,只要她拖的长音一出喉,反省的时刻便降临了。她渲染的那些美德,准叫在场的人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天晓得从何时起,连最守旧的人也只在医院的停尸房门口,敷衍地守一下灵。就算心上像扎了一刀,守灵之夜能伴着哀痛的,不过是风吹树叶的哗哗声,或老鼠受惊穿廊而过的嗖嗖声……
灵位的遗像两边挂着这样一副挽联:“英年早逝惜事业未竟,三十辞世悲万古千秋。”遗像跟前摆着一只有耳朵的小香炉,香灰上插着燃亮的印度香。平时傅洋说话脸上的表情很丰富,现在嘴边的笑纹几乎成了两条垂线。他非要饿得胃难受,才勉强去吃点什么,以撑住昼夜守灵的精神。他不时打开硬壳的旧眼镜盒,戴上老花镜,恭恭敬敬地端详傅刚儿时的照片。他看看这张,又瞅瞅那张。一张傅刚嘻嘻哈哈的初中照,令他暗淡的心里闪过一丝快乐。他想起来了,那张照片的背后应该有一列火车。那天,当汽笛声传进他的耳朵,他正手忙脚乱往相机里塞电池。火车发出山崩地裂似的轰鸣声,等他听清儿子的叫喊,才明白相机盖没有打开。火车已像风一样溜走了。“唉,真该死……”他咒骂自己的时候,傅刚懂事地把话题岔开了。
傅刚问父亲,“这列火车在往哪开呀?”
“谁知道往哪开……反正往哪开它都要回到起点。”
“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傅刚的问话叫傅洋有些惭愧,他感到自己快跟不上儿子的智力了。那天,在路基后面黄花漫漫的野地里,傅刚一把弓似的挺着胸膛,叫父亲照下了他明澈的笑脸。儿子那天的问话,现在把傅洋吓了一跳。他想不通,为什么先回到人生起点的偏偏是风头正健的儿子,而不是他这个糟老头子呢?
在卧室里闷了三天的戴琪,当然更想不通这个问题。去火葬场开追悼会时,她分外悲痛。一见过去常来她家的那辆白色税务车,她大嚎一声,就扑倒在它的跟前。她在地上滚得像一团烟,三四个人都挡不住这股突如其来的蛮劲,最后七八双脚站在两侧才把她卡住。看着她的脸,清月明白了什么叫作寻死。戴琪和坚硬的大地在拼命,嘴里发出马一样临死般的悲嘶,仿佛要从大地手里夺回儿子。等清月把她架到车上,大家已经精疲力竭了。
整个路上,戴琪几乎睡着了,她的眼圈黑乎乎的,三天来泪水在她脸上散而复聚,脸像被罩在蒙蒙水汽里。三天来清月的反应,始终迅速又准确,把剪刀等锐器都藏匿起来,帮戴琪渡过了一场场危机。不过火葬场里奏响的哀乐,像僚亮的军号声,重又唤起戴琪哭嚎的精神。一下车,她就被一群妇人护在中央。男人们则远远看着她们,他们各自闷声抽着烟,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所有人的左臂上都套着镶红星的黑袖圈。
当戴琪再次扑倒在地上,清月感到了她真挚的感情。在戴琪几乎是愤怒的挣扎中,阻拦她的那些手显得那么绵软无力。她和大地搏斗了一会,胜负就决出了。她只剩下两只手在乱摆,许多人向她俯下身去。尽管闻到了地上的香灰味、垃圾味,还是不敢把她抬起来。戴琪的身子就像倒下的墓碑静伏着不动了。看着她剧痛的样子,大家知道她的腰扭伤得不轻。于是,那天出现了追悼会上奇特的一幕。二儿子费了周折,才从火葬场借来一副担架,戴琪在乱纷纷的一片手中,给托举到担架上。整个追悼会期间,那副担架始终被人轮流抬着。为了看到水晶棺材中的儿子,戴琪侧着脸,把脖子伸得像一支长矛。无论她怎样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黑压压的人头是怎样一直捎到大厅外面。
傅刚的上司到遗像跟前才拿定主意,他推翻了原先背悼词的决定。他意识到穿得笔挺整齐的人群里,各种上下级关系格外复杂,他说的话必须合乎一些领导的胃口。他差点疏忽了这是公事,哪怕一个小失误,都会成为领导眼中他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旧债。他的心顿时一紧,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发言稿。这时,在他身后挂着遗像的隔板背后,傅刚像一条精致的模型船,纹丝不动地躺在租来的水晶棺材里。此时的傅刚,再也没有从前上司表扬他时的谦恭劲,他仿佛屏着呼吸,在暗自享受被领导颂扬的幸福。
这位上司美滋滋地念到最后几行,台下已有人用手捂着脸在颤抖。作为涉世已深的人,当他们听到“傅刚带病死在工作岗位上,他死得其所,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这样的句子,他们心里再也忍俊不住了。谁都知道傅刚是喝酒给喝死的。所以,手掌里的脸在笑,手掌外的脸则给人悲痛过度而颤抖的印象。
到了告别遗体的时间,戴琪还想在儿子遗体跟前多耽搁一会。无数的往事这时在她心里串成了一条金项链。出人意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白色的小花瓣,撒在透明的棺材上。她的告别姿势当然最特别,担架被平放在地上,头实际是侧着朝棺材点三下。那群始终尾随着她的人,不敢再耽搁,赶快用面包车把她送往医院。路上车子越开越快,后来还没到医院,她就痛得晕了过去……
四十
清月回家的时间被彻底推迟。在出殡这个庄严重大的日子之后,戴琪倒霉的腰把清月又滞留在病塌跟前。戴琪在医院里躺下的第一天,儿女媳妇还在病房里笑语喧哗,孙子外孙还在病床上下爬来钻去。三天一过,医院里就难见到他们的踪影。夜间照料戴琪的重担,就落到清月一人身上。三天的昼夜守灵,把向来咄咄逼人的傅洋,变成一个虚弱的影子,眩晕和感冒把他阻挡在家里。儿女们用钱为清月在医院造了一个新窝。说“窝”实在不过分,一把看上去还挺逍遥自在的帆布折叠躺椅,是从医院物管处租来的,晚上挨着病床打开,清月就可以睡觉了。儿女们轮流每天派一人前来探视一下,问的话每天千篇一律。比如,给清月和母亲定的双人伙食是否合口?主管医生今天查房又说了什么?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一副急巴巴赶着去上班的样子。
户外,太阳把柏油路烤得绵软无力,车轮都粘上了黑糊糊的柏油。站在医院的十来层高楼上,清月望见一条马槽似的老街。这条街虽然破败得像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还是引得清月更仔细地观察它。由于清月的看护技术娴熟,病床上的戴琪没遭多少罪,连一个像样的褥疮也没生。待到快一个月戴琪即将出院时,戴琪忽然觉得有一件隐私非吐不快。她把声音降低了对着清月,“我说件事给你听,你听完就当没听,而我呢,说完心就真正死了,我死也瞑目了。”那天清月听得安安静静,听得她原来那扇紧闭的心扉也慢慢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