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世上确实有这等怪事。高考前母亲说再多的操心话,我也懒得去想前途啦工作啦等那些事。等到见着印得黑乌乌的高考分数,心境便不像平时那般珠圆玉润了,突然间有了火烧眉毛的感觉。平时露着笑脸的太阳,从此像发了霉的黄饼悬在天上。
母亲表面为此事火里火气只对我怒过一次,但叫人感到她用平淡的语气遮盖了更多的失望。原以为那些焦人的前途离我还远呢,没想到差生们纷纷找工作的情形大大惊吓了我。马林找了家本小利薄的面馆做帮工,没了从前能把拳头举得高高的骄傲。干了没几天,他立刻懂了什么是好歹。据说他把认错的词在肚里翻滚了好几天,后来带着令人称道的谦恭主动找了他父亲。他破例第一次的认错,叫他父亲喜不自禁,心一宽结果哭了一场。差不多托了六七个熟人,花了六七千元的送礼费,他父亲总算把他塞进技校学美发。后来我才知道,理发这个行当也很有一套,六元或六百元都能理发,就看理发师在理发上的造化有多高。
高考一完,我们这些差生都只剩下了空架子,对前程的担忧都郑重其事表露在了脸上,不管家里是不是赞成,都盼着父母安排学门手艺。早上看着一个个穿得干净利落的上班族,心里没有不生出羡慕的。惟独宋池不稀罕学什么手艺,不管这个圈子的风尚发生多大变化,他依旧像块石头疙瘩什么也不在乎。只要一碰见我们他就嚷嚷,“学那些东西干嘛?”“我本来就有手艺,还要学吗?”他洋洋自得的手艺不过是打架。说来也怪,以前逢着打架谁也不把他当回事,他瘦弱的条件明摆在那里。可是毕业以后,他居然在一些中学生中打出了名,常有在校生拿钱雇他修理同学,报酬从一次一两百元涨到了三四百元。在校生谈起他就像谈起在校园出没的一只老虎。他神气归神气,但老同学都看出他不可能噼噼啪啪地打上一辈子。
一开始,我不知道母亲存着怎样的心思,她第一次妆扮着身架去了外地。于是我的心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担忧胀满了。以前总感到母亲像是困住我的一道道栅栏,只要在她眼皮底下,我就难有一垄一犁的自由之地。自从她嘴里冒出将堡那个地名,我的感觉就完全变了。一想到母亲情绪坏到要去将堡,我便巴望母亲能天天守在我身边。平时她是苦行僧,没有什么娱乐嗜好,突然作出要去将堡的决定,逼得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满不在乎。临行前,她在家里一坐就是好几小时,真不知她的心一个猛子扎到哪里去了。我平时连一丝浪迹也没有的心,那刻便悬得高高的。送她上船的时候,母亲说出了心底的担忧:“我不在你身边,你可要管好你自己,别再……”没等她把叮嘱的话说完,我就大着嗓子嚷道:“放心吧!我不会到处乱跑了。”
倘若在过去,这就是个撒得非常明显的谎,以前我总是打了半天锣也不开场。谁也想不到,我这回把这根弦一直绷到母亲走了以后。记得马林继续来邀我打篮球时,惊讶得不得了,他不知道我像卸了驮套的牛,不想再干过去的那些事了。起先他撅嘴吹着口哨,以为稍微闹一闹我就能心情宽畅,结果我一门心思就想留在家里。那天他跑了五六里路来找我,很是得意篮球小组风光依旧。见我始终不肯依他,他突然变得很生气,“我靠,你真他妈成大人了!”要是门内没有坐着外公外婆,他说不定气得还会揍我一拳。等我奔进屋里,我看见穿衣柜的镜子上终于映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
三十六
傅洋和戴琪为清月的事又商量了一晚上。特别当知道清月的丈夫已经病逝,戴琪唉声叹气了好一会,最后声音变得很衰弱:“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哪家没有难念的经啊。”这时清月在客厅里睡得很香,今晚倾听了戴琪的话,她感到惭愧又不好意思。睡觉前她把自己的行囊清理了一遍,然后像安慰儿子那样,在心里对自己说,睡吧,睡吧,天塌下来也要顶一顶啊。她发现借钱的事一旦捅破,她心里反倒踏实了。倒是傅洋和戴琪一直在琢磨那封借钱的信,不知在心上碾了多少遍。当月牙爬到高高的窗框上,傅洋和戴琪在簌簌作响的被子里达成了一致意见。傅洋叹着气翻了个身说,给她一万元吧,也别让她还了,省得两家在金钱上来来往往扯不清。戴琪咳了一声,僵然不动地回答,“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又是一个清晨。不等傅洋起床,清月又去农贸市场买菜。这回她添了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把傅洋忌口的菜统统滤掉了。她拎着大包小包蹒蹒跚跚回来时,傅洋在门口嘟囔着责怪她:“唉,你叫我怎么办哪,你都快成我们家保姆了。”清月不慌不忙把菜在地上放整齐,才眯起眼说:“平时干惯了,闲着也难受。”她朝客厅瞅了一眼,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有昆曲的唱腔声从组合音响里传出来。天闷得厉害,家人趁太阳还没钻出云层,都早早上班去了。
当傅洋明白清月准备辞行,他有些内疚地把眉头皱到一起。他转身到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里面装着一万元现金。封面上写的阿拉伯数字,简直像卡车在脏路上拉扬起的一串尘土。是啊,傅洋内疚的表情逃不过清月睿智的眼睛。
“只能支援你这么多,希望能理解。”
“我明白,谢谢了!”
“不过,这钱不用还,我跟你表姐商量过了。”
“不行,哪有借钱不还的,这钱我是一定要还的。”
清月说她不好意思打搅了他们好几天,作为她敬重的表姐夫,她担心傅洋日益发胖的身体。说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她才意识到健健康康活着该有多好。以前看到被人踩得乱糟糟的蚁巢,她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但现在看到驯良的蚁群被人踩死,她觉得简直是作孽。这些小生灵跟人一样,成天在沙沙沙地干重活,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我可能不一定再来得了啦。”说的时候清月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似乎就要溢出眼眶。傅洋用很严厉的口气责怪她:“你怎么说这种话,以后两家还要经常来往呢。”清月苦笑了一下,随着呼吸均匀起来,她把表姐的担忧也说了出来。
“表姐怕你哪天会……”
“我知道。别听她的,她总是夸大其词,哪有那么严重呀。”
傅洋看了下墙上的吊钟,觉得这个话题他们谈论得太久。这两天他们在一起聊天,谈的都是快乐的事,可临到她动念要走,话题就变得悲悲戚戚,像与送葬挂上号似的。傅洋明知道留不住清月,嘴上依旧卖力地劝她多住几天,甚至提议开车带她到江南各地转一圈。如果时间倒流,她可能真的会动心。但此刻她的心境就像傍晚的光亮,就要被沉沉黑暗笼罩了。
她把行李缩拢依旧很大,不比来时轻松,里面有袋装的板鸭、名点甚至补血的阿胶。傅洋一家得知她要走的消息,争相往她行囊里塞礼物。离别叫傅洋一家媳妇紧皱的眉头,像蜷缩的翅膀一下在风中舒展开了。她们说的话题杂乱如犬齿交错,几乎能把男人的脑袋给吵晕。据了解,清月想搭乘的江轮下午三点准时起锚。这个季节往上游去的江轮几乎空空荡荡,哪怕开船前几分钟上码头,也能买到五等卧铺票。
中午的离别之宴,傅洋设在宋记酒店的包间里。傅洋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老爷子在外面摆宴席,儿女们一个也不许拉下。他们知道父亲一生气,血压呼哧就能蹿上去。所以,家里来了父亲的贵客,儿女是轻易不敢怠慢的。平时俨如孝子的大儿子,那天偏偏没有来。他是地税局的小头目,根据举报人提供的线索,他带人赶到一所学校查税。帐目多得一时查不清,但学校的人紧张得心咚咚乱跳,临到中午吃饭气氛才有所缓和。校方好话说尽要留他们吃饭,他勉勉强强同意了。他打电话给父亲告假时,父亲只咬紧牙关嚷了一句:“你可少喝点!”
清月是第一次喝法国葡萄酒,一杯酒下去,心里的烦恼就随笑声飘远了。她将眼睛注视在傅洋的大孙子身上,他静得像一件好看的家俱,酒桌上大人的任何话在他听来都是有趣的事。他没有一丁星火气,一双大眼睛闪烁在女孩似的长睫毛下。
“这孩子真好,这么小就像个大人似的。”关于他,她心里想说的话远不止这些。他脸上隐约露出小楠的某些神态。所以,她看几眼是看不够的。他噘着嘴唇的模样简直与她的儿子如出一辙。只是她不明白祖父狼毫似的长眉毛,怎么在两家后代的脸上都消失了。看见这孩子生性缄默如小楠,她忍不住用讲大道理的口气问道:
“能告诉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吗?”
孩子的脸上徐徐泛起红晕,他无言地用牙齿发出嗑嗑的碰击声。最后,他清了清嗓子,摇着头说:“不知道。”清月惊讶小楠每次也这么回答。但那孩子还在沉思,眼睛瞥着母亲,另有所思张开了双唇:“最好像我爸那样当个官。”啊哈,这个小精灵把他母亲的心思都看透了。
“想当大多的官呢?”
一阵静谧。孩子的心像一块悬空的石头,忽地又砸到地上:“反正要比爸的官大!”清月还想弄明白什么,刚要张口,就听见傅洋用醉态的声音骂了一句:“都是你爸带你出去好吃好喝给混的……就不愿好好读书,”傅洋的话还没说完,桌上已经一片沉寂。大孙子望着他爷爷,恢复了沉默寡言的神态。清月留意到大儿媳严肃未笑的神情,她怕自己引的话弄得大家不高兴,忙为孩子辩护道:“孩子想得实在点没什么不好呀?”她看见傅洋冥然忘记一切地沉醉在酒里,于是岔开了话题。
她死活夺下傅洋手里的酒杯,“你怎么忘了自己的高血压了?”
“没事,让我再喝一杯。”
“不行。”
“那,就喝半杯。”
“不行,三分之一。”
“……好好,就三分之一。”
她的举动叫戴琪诧异得不得了,戴琪捂着嘴高兴地告诉她,以前没人能夺下他的酒杯,今天他算遇到克星了。屋里的空调正对着他喝得汗淋淋的脑门,几绺头发盖不住额上的嶙嶙青筋。就在他用眼睛到处搜寻被清月藏起来的酒瓶时,屋里的人听见大儿媳突然“啊?”的一声,眼里漫散出害怕的神色。
直到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她在接听手机,即使留神倾听,旁人也只能听见手机里的咧咧声。她把手机盖合上时站了起来,嗓门不能再大了:“大刚喝酒出事了,正在镇医院抢救。”
她的声音像在大家耳边炸了一个炮竹,有几秒钟大家显得过于懵懂,等大家争先恐后往门外走,差点把傅洋一人忘在包间里。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傅洋发红的眼睛还像蜡烛在燃烧,“浑蛋,叫他少喝点。”他抬高视线才发现,大儿媳的双肩在颤抖。大家在车厢里的不声不响,叫他的担心也变得强烈了。
一到医院,他们都迈着疾速有力的步子。冲到急救室的玻璃隔墙后面,没有看见傅刚的身体。大儿媳慌得结结巴巴地问医生,她是这样开的头:“有个正在抢救的病人叫,叫傅刚,他,他在哪里……”医生的脸上没有别的,所有的皱纹慢慢汇成面对坟墓的表情。她一下脸色苍白,明白了什么。
他们在太平间的一张铁床上找到了傅刚。他还是生前大大方方的模样,除了额上青筋毕露,身上有一股强烈的酒精味。能够给清月留下深深印象的,是傅洋不再说话了,他用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儿子的头,沉浸在自发的情绪中……
三十七
儿子媳妇在医院太平间守灵的时候,傅洋也在家里开了灵堂。一次不经意拍的照片,现在放大了供在灵位中央。在傅洋看来,秘密也许就在这里,傅刚的脸与大儿媳的脸一比,谁的命硬就一目了然。傅刚的容貌几乎没有败笔,可是没像他媳妇那样有索命的高颧骨。以前儿子结婚时傅洋曾想让儿子明白这个道理。“颧骨高是一种美,你知道吗?”谈起对象傅刚就兴奋不已,结婚前从他嘴里是掏不出任何丧气话的。
傅洋一连三天坐在灵位跟前,像睡着一样。他让那缕牙签细的印度香的烟柱,在三天里持续不断。戴琪呢只是哭,厚厚的眼泪像银链子挂在脸前。她三天里几乎没挪过窝,完全靠清月在一旁照料。清月搜肠刮肚地寻词安慰,一会说,犯脑溢血死的人没有任何痛苦,一会说,人生原本就苦短,我们再活些年也就这么回事。这几天,如果不是清月主动留下来,大家吃得肯定很糟糕。
迈着徐缓步子走进傅洋家的人很多,客厅几乎给踩出一条黑道。幸亏有清月在,谁也没有受到冷落。清月在客厅墙角挂了一根绳子,上面挂满来客送的五颜六色的帐子。来的人不少有公家酒席在街上候着,他们能在上班时间拨冗来灵堂一聚,足见傅刚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进了厅门,来人都要在灵位跟前伸头缩脑地唠叨一会。有个穿着挺括西服的家伙,差点引起一片丝丝的笑声,他用方言对着灵位调侃道:“唉--,说好一块下地狱的,现在你倒丢下我抢先吃独食,你真不够意思啊。”
拜了傅刚的遗像,留下来的多半是亲朋好友,这时能在屋里占据一个歇脚坐位,当然很惬意。来客围着桌子形成几个小圈子,每个圈子各说各的话题。等哀悼的拘束消失了,他们便围着桌子打起牌来。屋里的说话声和笑声,像用胶水把嘴唇粘上发出的,本能地服从哀悼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