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谢谢。（马荣和阮士登很亲善地一同从小门出去。田纳叫欧克泰威斯，他正和安在花园中闲逛）泰威！（泰威走到石阶上来，田纳大声地和他密语着）薇奥蕾嫁给一个土匪们的投资者了。（田纳急忙跑出去追上马荣和阮士登。安走到石阶上来，无聊地想捉弄欧克泰威斯。）
安：你不和他们一起去，泰威？
欧：（眼泪忽然流出来）安，你要我和他们一起去，真像割我的心。（他走下草地，把脸避开安，她跟着他，好像抚慰的样子。）
安：可怜的雷克其·迪克其·泰威！可怜的心。
欧：它已属于你了，安。原谅我，我不能不说出来。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的。
安：那有什么用，泰威？你知道我的母亲已经决定把我嫁给杰克了。
欧：（大吃一惊）杰克！
安：这似乎很荒唐，是不是？
欧：（怒气渐升）你的意思是杰克一直在愚弄我吗？他劝我不要和你结婚，原来是他自己想和你结婚吗？
安：（吃惊）不，不，你不要使杰克以为我说过这句话。我一点没有想到，杰克是那样想的。但从我父亲的遗嘱看来，他很明显的是要我嫁给杰克。我母亲也决定这样办。
欧：但你不一定得时时牺牲你自己，去顺从你父母的意思。
安：我的父亲生前很爱我。我的母亲也很爱我。当然他们的意见是比我自己的私心好得多。
欧：啊！我知道你是毫不自私的，安。但是相信我——虽然我知道这种说法对我有利——这个问题还要颠倒另一方面。如果你不爱杰克，却又和他结婚，那对他来说公平吗？如果你爱我，而又破坏我俩的幸福，那可算公平吗？
安：（用一种可怜的态度看着他）泰威，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孩子。
欧：（受辱地）就只是那样吗？
安：（撇下可怜的心情，恶作剧地）那就已经很多了，我保证你连我踏过的土地都要崇拜的，是不是？
欧：是的。这似乎可笑，但绝不是夸张，我真的崇拜，而且我将来也会如此。
安：“常常”是太久了，泰威，你知道我一定常常要勉强自己符合你理想的女神形象，我想如果我们结了婚，我一定做不到的。但如果我和杰克结婚，那你的理想就不会破灭的——至少在我不很老以前。
欧：那时我也老了，安，就算我到了80岁，我所爱的女人的一根白发，也比最美丽的年轻少女的一束金发，更令我动心。
安：（非常感动）哦，那真是太美了，泰威，真是一首诗。听了你这话使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前世的回声，这种回声使我深信我们的灵魂是不减的。
欧：你相信那句话是真实的吗？
安：泰威，如果是真实，那你得不到我和爱我并没两样啊。
欧：啊！（急忙坐在小桌子上，两只手掩着脸。）
安：（坚信的样子）泰威，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破坏你的幻想。我既不能嫁给你，也丢不下你。我已确知你要怎么做才好。为了我，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伤感的老鳏夫。
欧：（绝望地）安，我不想活了。
安：啊，不要这样，那是太忍心了。你会过得不错的。你会很体贴地对待女人，你会常常去看歌剧。一个男人在伦敦，如果有不错的收入，失恋是一种很愉快的牢骚可发的。
欧：（相当冷静下来，但他相信只是恢复他的自制力）我知道你是好意的，安。杰克已使你相信讥讽是我最好的兴奋剂了。（他严肃地站起来。）
安：（狡猾地研究着他）你看。你已经破坏了你的理想了。那就是我最怕的。
欧：你不怕使杰克对你的理想幻灭。
安：（脸上闪烁着恶作剧的狂喜，低声说）我做不到，他对我根本就没有幻想。我只有用其他方式使杰克吃惊。消除一种坏印象，是比符合你的理想去生活，容易多了。啊，我总有一天会使杰克意乱情迷的。
欧：（回到平静的绝望中，不知不觉地开始以他的失恋和细致的伤感为乐了）我相信你会永远使他意乱情迷。可是他——那呆瓜——反而认为你会使他不幸。
安：是的，这就是目前的困难。
欧：（自告奋勇地）要不要我去告诉他，你爱他？
安：（急忙）不，他会再逃走。
欧：（吓一跳）安，你想和一个不情愿的男子结婚吗？
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要是一个女子真的自己送上门去时，没有一个男子是愿意的。
（顽皮地笑着）我的话吓着你了吧！但是你知道你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心里总有点满足吧。
欧：（吃惊地）满足！（责备地）你对我说那种话！
安：好吧！如果那真的是种苦闷。你还要更多吗？
欧：我要求更多了吗？
安：你提议，你去告诉杰克，说我爱他。我知道那是自我牺牲，但在这里面，也会有一点满足的喜悦吧！也许因为你是个诗人。你就和鸟儿一样，把胸部抵着荆棘，来使自己歌唱。
欧：这是很单纯的。我爱你，我希望你快乐，你不爱我，所以我自己已不能使你快乐，但我能帮助别人来使你快乐。
安：是的。听起来好像很单纯。但是，我怀疑我们是否真正知道做一件事的动机。惟一真正简单的事，就是直接到你想要的东西前搜取它。我想我并不爱你，泰威，但有时我真想设法使你做个真男子。你对女子了解得太少了。
欧：（几乎是冷淡地）在这方面，我很满意我自己。
安：那么，你就必须避开她们，只在梦中幻想她们。我绝不会嫁给你的，泰威。
欧：我没希望了，安。我接受我的不幸。但是我想你没有办法了解那有多痛苦。
安：你的心肠真软！真奇怪！你和薇奥蕾完全不同，薇奥蕾的心像铁钉一样硬。
欧：啊，不。我相信薇奥蕾的心，也是完全像女人的。
安：（有点不耐烦）为什么你说那种话。难道有思想、办事效率高的，聪明干练的就不像女人吗？你是要薇奥蕾像个白痴——或者更坏的，像我一样吗？
欧：更坏的——像你一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安？
安：哦，我当然不是那种意思。我非常尊重薇奥蕾。她常常我行我素的。
欧：（叹息）你也是如此。
安：是的。但是她不必拿好话去诱哄人，也不会使人家因她而伤感，就可达到目的。
欧：（显现手足间的冷淡）我想不会有人会因她而伤感的，虽然她很美。
安：自然有的，如果她有心要使人伤感的话。
欧：可是真正善良的女子是不会故意地使诡计去玩弄男子的感情的。
安：（举起她的手）啊，泰威，泰威！雷克其·迪克其·泰威，愿上帝帮助和你结婚的女子！
欧：（听她那样叫他的名字，感情又复活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那样说？不要折磨我了。我一点也不明白。
安：假使她要撒撒小谎，设陷阱来骗男子呢？
欧：你以为我会和这样一个女子结婚吗？我，那样了解你，爱你的我？
安：哼，无论如何，如果她聪明的话，她不会让你和她结婚的。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现在我没话可说了。告诉我你原谅我，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吧。
欧：你没有什么事要我原谅的，这件事就此结束。即是伤口开着，至少你不会看见它出血的。
安：到最后都有诗意，泰威，再见吧。（她轻拍他的面颊，有亲他的冲动，但被突来的嫌恶阻止了。终于她跑过花园走进别墅去了。）（欧克泰威斯退坐在桌旁，把头伏在两臂上，低声啜泣着。怀特菲尔德夫人到格拉那达的店铺闲荡了一圈儿回来，手里拿着装满了小包里的网袋，从小门进来看见了他。）
怀：（跑到他面前，把他的头抬起来）怎么一回事，泰威？你不舒服吗？
欧：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怀：（仍然扶着他的头，焦虑地）但是你在哭哩。是为了薇奥蕾的婚事吗？
欧：不，不。谁告诉你薇奥蕾的事的？
怀：（放开他的头）我碰见阮士登和那个威严的老爱尔兰人。你真的没病吗？什么事呢？
欧：（深清地）没有什么，只是有点心碎。听起来有点可笑吧？
怀：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安有什么得罪你吗？
欧：不是安的过失。我也不怪你。
怀：（吃惊）为什么怪我？
欧：（安慰地紧握她的手）没有为什么。我说过我一点也不怪你。
怀：但是我没有得罪你什么，到底怎么一回事？
欧：（苦笑）你猜不出吗？你宁愿杰克做安的丈夫而不选我。我想你是对的，不过我爱安，所以我很难过。（他站起来。离开她，走到草地中间去。）
怀：（急忙跟着他）是安说我要她嫁给杰克吗？
欧：是的，她告诉我的。
怀：（深思地）那么，我很抱歉，泰威。那只是她自己想嫁给杰克的说辞。她向来不在乎我说什么，或我要什么的。
欧：但是如果她不是相信你有那种意思，她不会说的。自然你不是怀疑安——说谎吧！
怀：不要想它了，泰威。我真不知道年轻人要哪一种才好：像你那样单纯好，或者像杰克那样世故好哩！
（田纳回来。）
田：好了，我把老马荣打发走了。我把他介绍给门多萨有限公司，让那两个土匪谈论去。喂，泰威！怎么啦？
欧：我想我必须去洗把脸。（对怀夫人）把你的意思告诉他。（对田纳）安已经答应了，杰克，你可以相信我。
田：（给欧克·泰威斯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答应了什么？
欧：答应了怀夫人所希望的事。（他带着悲痛的庄严走向别墅去。）
田：（对怀夫人）这是太神秘了。什么是你的希望？无论它是什么，都应该完成。
怀：（感激得掉下眼泪）谢谢你，杰克。（她坐下。田纳从桌边另外搬张椅子过来，靠近她坐下，把两肘放在双膝上，全神地注意着她）我真不懂为什么别人的孩子对我那么好，而我自己的孩子对我一点也不关心。难怪我似乎对于安，对于露达，没有我对你，对泰威，对薇奥蕾那样关心。现在的世界，真是奇怪。以前一向是那么直截了当，那么单纯的，现在似乎没有人照他所应该做的去做去想了。自从丁达尔教授在贝儿费斯演讲以后，一切都不对劲了。
田：是的。人生也比我们以前所想的复杂多了。但你要我做什么事呢？
怀：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当然不管我喜不喜欢，你都要和安结婚——
田：（吃惊）在我看来，似乎是不管我喜不喜欢，我都得和安结婚。
怀：（温和地）哦，大概是这样。你知道当她决定了要什么的时候。但是不要推在我身上，那就是我所要求的。泰威刚才说，安说我要她嫁给你。这可怜的孩子为了这件事心都碎了，因为他单恋她，所以看她哪一点都好。但是天晓得，我却看不出来。安常常对人说，我要她怎么做，虽然我从没有这个意思，但有什么用呢？对泰威说实情只有使泰威对我更反感。但是你比较懂事。所以如果你和安结婚，不要怨我。
田：（加重语气）我一点也没有要和她结婚的意思。
怀：（狡猾地）她配你比泰威更适合。你正是她的对手，杰克。我也喜欢看她遇着对手。
田：男人除非是拿着火钳，穿着大钉靴，绝不会是女人的对手。就是那么做也未必永远是对手。我总不能拿起火钳来对付她。那我只好做一个奴隶了。
怀：不，她是怕你的，无论如何，你可以揭穿她的真面目。她就不能像对我一样，可以逃之夭夭了。
田：如果我用她特有的道德术语来揭穿她的真面目，那人家都要叫我是畜生了。首先，安所说的话，并不是十分真实的。
怀：我很高兴，还有人知道她并不是假天使。
田：总之——如果用一个做丈夫的人在被惹火得忍无可忍时听说的真实话——她是个说谎者。而且，她无意嫁给泰威，可是又引诱他如醉如痴地爱她，照标准定义来说，凡是一个女子挑起男子的热情来，又没有意思使他满足就叫做荡妇，所以安也是个荡妇。现在，她使你愿意把我送上祭坛做牺牲品，仅仅是为了得到我当面骂她是个说谎者的快感，从此点看来，我又可以断定她也是一个欺负弱小者。但是她不能像欺负女子一样去对待男子，所以她就经常放肆地利用自己的魅力去引诱男子而得到她的要求。她这样的作为几乎使我找不出文雅的名称来叫她了。
怀：（温和地劝告他）可是你也不能希望十全十美啊，杰克。
田：我不希望。但使我讨厌的是安在希望着。我完全了解我所说的她是个说谎者、欺负弱小者、荡妇等等，这些名词都是捏造的道德上的责难，可以拿来攻击任何人。我们都说谎，我们都尽我们所能的来欺负人，我们都尽力的赞美某些东西，而没有意思要得到它，我们都在尽量施展我们的魅力，来获取好处。假使安也承认这事实，那我决不会和她争论。但是她不承认。要是她有孩子，她一定会利用他们去说谎，然后打骂他们，来娱乐自己。如果别个女子向我送秋波，她就会拒绝认识那个荡妇。她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可是却坚持别人一定要照着旧的道德规条去做。总之，我可以忍受她一切的缺点，只有她那讨厌的伪善，我受不了，就这一点最使我难堪。
怀：（入神地听人家把自己的意见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啊，她是个伪善者。她是的，她是的。不是吗？
田：那么为什么你要我和她结婚呢？
怀：（发牢骚地）怎么样！当然又推到我身上了。我从来没有这个念头，一直到泰威告诉我说，安说我这样想我才知道。你知道，我是很喜欢泰威的，我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一样，所以我不愿意他去受人践踏、遭受不幸。
田：反之，我就没有关系，我想。
怀：啊，你怎么说都是不同的：你能够照顾你自己。你对付得了她。而且无论如何，她总是要嫁人的。
田：啊哈！现在说到生的本能了。你讨厌她，但你又觉得你必须把她嫁人。
怀：（站起来，吃惊地）你是说我讨厌我自己的女儿！你该不会因为我看出她的缺点，就以为我会这么坏，这么不近情理。
田：（讽刺地）那么，你是爱她了？
怀：什么，我自然爱她。你说得真奇怪，杰克！谁能不爱他自己的骨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