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是的，也许这样说，可以省却许多不愉快。可是在我看来，血亲关系中好像普遍地存在着一种自然的厌恶感。（站起来。）
怀：你不应当说这样的话，杰克。我希望你不要跟安说我对你说了什么话。我只想使你和泰威了解我的立场。我不能默不做声，让人家把一切事都推到我头上。
田：（恭敬地）确实如此。
怀：（不满意地）现在我反把事情弄得更糟了。泰威因为我不崇拜安而气我。当我想到安应当嫁给你时，我除了说这样对她不错以外，还能说什么话呢？
田：谢谢你。
怀：现在请你不要曲解我说的话。我应该光明正大地——
（安从别墅里出来，紧接着薇奥蕾也走来。她穿着坐汽车出去的服装。）
安：（带着威胁性的温和，走到她母亲的右手边）妈妈，你似乎和杰克聊得很高兴。你的声音，到处都听得见。
怀：（吃惊）你听见了？
田：不用担心。安只是——嗯，我们刚才谈她的这种习惯。她一句话也没听到。
怀：（坚强地）我不在乎她是否听到了。我有权说我想说的话。
薇：（来到草地上，走入怀夫人和田纳之间）我来向你们告别。我要去蜜月旅行了。
怀：（哭）不要那样说，薇奥蕾。又没有结婚仪式，没有餐宴，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
薇：（拥抱她）我很快就回来的。
怀：不要让他把你带回美国去。答应我你不去。
薇：（十分坚决地）我一定不去。不要哭了。我现在只是到旅馆里去。
怀：但是穿着那样的衣服，又带着行李，使人家以为——（哽塞住，随后又哭出来）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女儿，薇奥蕾！
薇：（取悦她）好，好，我是你的女儿。安一定会嫉妒的。
怀：安一点也不关心我。
安：喔，母亲！好了！不要再哭了。你知道薇奥蕾不喜欢人家哭的。（怀夫人揩干她的眼睛，平静下来。）
薇：再见，杰克。
田：再见，薇奥蕾。
薇：你也愈早结婚愈好。省得人家误解你。
田：（胡闹地）我很想今天下午就结婚。你们大家似乎都全心全意希望着。
薇：那会更糟糕。（向怀夫人，把她的手臂环着她）和我一起到旅馆去吧！出去绕绕，对你有益。进去拿件外衣吧！（她牵着她向别墅去。）
怀：（她们经过花园的时候）你走了以后，家里只剩我和安，我真不知怎么好。她总是和男子们缠着！又不能希望你的丈夫不怕被我这个老太婆打扰。啊，你不必告诉我，有礼貌是很好，但我知道人家会以为——（她和薇奥蕾说着，一直到看不见了。）
（安静静地思考着薇奥蕾适时的劝告。走近田纳，把他从头到脚，有趣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发表她的意见。）
安：薇奥蕾说得不错。你是该结婚了。
田：（发作地）安，我不愿和你结婚。听见吗？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和你结婚。
安：（沉着地）但是没有人求过你，没有人求你，没有人求你。问题解决了。
田：是的，没有人求过我。但每个人都好像认定这件事了。好像谁都知道。只要我们一碰面，别人就借口有事走开了，让我们单独在一块。阮士登不再对我皱眉头了，他的眼睛高兴得发亮，好像他已经在教堂里把你交给我了一样。泰威向你母亲提到我并且恭喜我。史特拉克公开地待你，就好像你是他未来的雇主。就是他，最先告诉我这件事的。
田：是的，不过被一个害相思病的土匪挡住了，结果就像逃学的小学生一样，被提了回来。
安：好吧！如果你不想结婚的话，你可以不必结婚呀！（她转身走开，很安适地坐下。）
田：（跟着她）有人愿意受绞刑吗？可是人们一点也不抵抗地就让人把他绞杀了，虽然他至少可以把牧师痛打一顿。我们是遵循着宇宙的意志，而非我们自己的意志。我有一个可怕的感觉，觉得宇宙的意志是要你一定要有一个丈夫，而我也将因此而结婚。
安：我想我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田：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我呢？男人这么多，为什么是我呢？在我看来，结婚就是放弃我的信仰，亵渎我神圣的灵魂，侵犯我的男子气概，出卖我的与生俱来的权利，是可耻的屈服，是不名誉的投降，是战败的承认。我就会像已用过了，现在不需要了的东西一样，渐渐腐烂下去；我会从一个有将来的人变成一个只有过去的人；我会在其他丈夫们滑溜溜的眼睛里，看出安慰，因为又来了一个新狱囚，可以分摊他们的耻辱。年轻的人会责备我，说我是已经拍卖了的；年轻女子们以前认我是一个谜，是一个可能的伴侣，这时就只当我是他人的财产了——而且是损坏了的财物，至多也只是个二手货的男子。
安：但是你的妻子可以戴个帽子，打扮得很丑，来保持你的面子，和我祖母以前一样。
田：那么她可以更自傲地表示她的胜利了，因为猎物已入陷阱，鱼儿进了网，她可以公开地把诱饵丢掉了。
安：那到底有什么不同呢？美丽只在最初看见时，但只要在家里摆上三日，谁还再去看它呢？从前爸爸买来的图画，我觉得很漂完，但是我已经好久没看它们了。你从来不在乎我的容貌，因为你早已看熟了。我现在就好像伞架一样了。
田：你说谎，你这个吸血鬼，你说谎。
安：马屁精。如果你不想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来迷惑我？
田：是“生命力”啊！我已在“生命力”的掌握之中了。
安：我一点也不懂你的话，听起来好象是“救生员”哩！
田：为什么你不嫁给泰威呢？他很乐意。难道你不满足，除非你的猎物挣扎抵抗吗？
安：（转向田纳，好像要他参与秘密似的）泰威永远不会结婚，难道你没有注意他那一类的人永远不会结婚吗？
田：什么！那样醉心女子的人！他认为自然界只是恋爱双重唱的浪漫布景！泰威，那个敬重妇女的、忠实的、柔情的、真诚的人。泰威永远不会结婚！为什么，他是生来就很容易被在街上遇到的第一双媚眼迷住的人。
安：是的，我知道。杰克，像他那样的人常是带着失恋的伤感，住在很舒适的单身者的旅馆里，受着旅馆女主人的爱慕，永不结婚。像你这样的人总是结婚的。
田：（拍打他的额头）说得真不错！这种真理一生都注视着我，但我却从没有看出来。
安：啊，女子也是一样的。诗人的气质，是很好的气质，很平易近人，很纯洁，很艺术；但她是一种老处女的特质。
田：很没趣。所以“生命力”从他们身边溜走了。
安：如果那就是你指的“生命力”，那就对了。
田：你不喜欢泰威吗？
安：（仔细地审视一下周围，确定泰威不会听见）不喜欢。
田：那你真的喜欢我？
安：（静静地站起来，向他摇着手指警告着）杰克！规矩些。
田：不名誉的、放荡的女子！魔鬼！
安：大蛇！象！
田：伪善者！
安：（柔和地）为了我未来的丈夫，我一定要如此。
田：为我！（鲁莽地改正自己的话）我是说为了他的缘故。
安：（不理睬他的修正）是的，为了你。你最好和一个你所说的伪善者结婚，杰克。不是伪善者的女子，穿着理性的衣服，四处受人侮辱，碰到种种的困难。于是她们的丈夫也被牵累了，过着惶恐的生活？害怕新的乱子又发生。难道你不想娶一个可以依靠的太太吗？
田：不，绝对不。困难正是革命家的要素。清洁人要和清洁牛乳桶一样，用沸水烫才会洗得干净。
安：但是冷水也有它的用处。冷水很健康。
田：（绝望地）啊，你真是伶牙俐齿。到了紧急时候，“生命力”就赋予你种种才能。好，我也能做个伪善者。你父亲的遗嘱是叫我做你的监护人，而不是叫我做你的追求者，我必须忠于我的信托人。
安：（用妖妇一样的柔弱音调）他在立遗嘱前，问我要谁做我的监护人。我选了你！
田：那么，这遗嘱是你的意思了！原来这陷阱是开头就安排好了的。
安：（集中她所有的魔力）从开头——从我们小时候——为我们两个人——被“生命力”安排好了。
田：我不娶你。我不娶。
安：啊，你要，你要。
田：我告诉你，不，不。不。
安：我告诉你，要，要，要。
田：不。
安：（哄诱他，恳求他，差不多筋疲力尽了）要。免得你以后懊恨莫及，你要。
田：（突然听见过去的回声）在以前什么时候我也曾经历过这些？我们在做梦吗？
安：（突然失去了勇气，带一种无法隐饰的痛苦）不。我们是醒着。而且你一直说不要，就是这样。
田：（残忍地）哦？
安：是的，我弄错了，你并不爱我。
田：（突然拥抱着她）那是假的，我爱你。“生命力”迷惑着我。当我抱着你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怀抱中。但是我是在为我的自由，为我的名誉，为我自己，为这三个牢不可分的东西奋斗。
安：你将来的幸福会值回那一切。
田：你愿意为了幸福而出卖自由、名誉和自己吗？
安：这些对我并不全是幸福。也许是死。
田：（呻吟）唉，这样拥抱着你，也使人痛苦。你在我身上，握住了什么吗？是不是除了母亲的心外，还有一颗父亲的心呢？
安：小心点，杰克，如果有人来了，看见我们这样，那你就非和我结婚不可了。
田：如果我们两人，现在是站在悬崖上，那我就要紧抱着你，往下跳。
安：（在这种紧张之下，渐渐软弱下来，喘息着）杰克，放开我。我受不了，我想不到会这么久。放开我。我受不了了。
田：我也受不了了，让它杀死我们吧。
安：是，我不管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不管了。我觉得我要昏倒了。
（这时薇奥蕾和欧克泰威斯和怀夫人从别墅里出来，怀夫人穿着要坐汽车的衣服。同时，马荣和阮士登从栅边的小门进来，后面跟着门多萨和史特拉克。田纳不好意思地放开了安，她头晕地举手摸着前额。）
马：看呀！这位女士怎么了！
阮：这是怎么一回事？
薇：（跑到安和田纳之间）你不舒服吗？
安：（费力地，摇摆地走着）我答应嫁给杰克了。（昏倒。薇奥蕾跪在她旁边，摩擦着她的手。田纳跑过她的另一边去，想抬起她的头来。欧克泰威斯过来想帮薇奥蕾，但不知怎样帮才好。怀夫人急忙跑回别墅去。欧克泰威斯、马荣、阮士登都困在安的旁边，弯着身子去帮忙。史特拉克冷静地走到安的脚边，门多萨在她头边，两个人都泰然自若地站着。）
史：诸位，她不需要你们围着她。她要的是空气，让她多得一点空气。站开吧，先生们——（马荣和阮士登被拦开，轻轻地走过安，走上草地朝花园走去，欧克泰威斯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和他们一块走了。史特拉克也跟着去，中途停了一会，教田纳怎么做）不要抬起她的头来，田纳先生，头放平，血液才会流转上来。
门：他说得对，田纳先生。相信这山脉的空气吧！（他体贴地退到花园的石阶上去。）
田：（站起来）我听从你高明的生理学知识，亨利。（他退到草地的角落上；欧克泰威斯立刻勿忙地走到他那边来。）
欧：（在田纳旁边，握紧他的手）杰克，祝你快乐。
田：（低声对泰威说）我从没有向她求婚，这是个陷阱。（他走过草地向花圈里去。欧克泰威斯茫然地站着。）
门：（见怀夫人从别墅里拿了杯白兰地出来，上前拦阻她）这是什么，夫人？（他接过她的杯子。）
怀：一点儿白兰地。
门：这东西给她是最不好的。让我喝吧。（一口气喝完）相信这山脉的空气吧！
（片刻间男子们都忘记了安，而注视着门多萨。）
安：（抱着薇奥蕾的脖子，凑近她耳朵）薇奥蕾，我昏过去的时候，杰克说什么了吗？
薇：没有。
安：哦！（安心地叹了一声又昏去了。）
怀：啊，她又昏过去了。
（大家正想跑回安身边；但门多萨用警告的手势阻止他们。）
安：（懒散的）我没有昏倒，我很快乐哩。
田：（突然决心地走到安那边去，从薇奥蕾那里抢走安的手，试她的脉）哼，她的脉跳得很好。起来吧。真无聊！快起来吧。（立刻拉她起来。）
安：是的，现在我觉得很好了。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杰克。
马：一个粗暴的求婚者，是吗？这是最好的求婚者哩，不待菲尔德小姐。我恭喜田纳先生，我希望你们常常到我们的寺院里来玩。
安：谢谢你。（她经过马荣旁边，到欧克泰威斯那边）雷克其·迪克其·泰威，恭喜我吧。
（低声地）我要使你最后再哭一次哩。
欧：（坚定地）不再流泪了。因为你快乐，我也很快乐。我无论如何，还是相信你。
阮：（走入马荣和田纳之间）你真幸福，杰克·田纳。我很羡慕你。
门：（走入薇奥蕾和田纳之间）先生，人生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没有得到你心里想要的东西。另一种是得到了，我和你就是这两类。
田：门多萨先生。我没有心里想要的东西。阮士登，你自然很容易说我是幸福，因为你只是个旁观者。我是个当事人，我了解得更清楚。安，不要引诱泰威了，回到我这里来。
安：（顺从地）你真可笑，杰克。（她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田：（继续说）我郑重地说我并不是个幸福者。安看起来很幸福，但她只不过是胜利了，成功了，达到目的了而已。那并不是幸福，不过是强者出卖幸福的代价。今天下午我们所做的事是放弃安宁，尤其是放弃将来未可知的种种的浪漫事，而为了照顾一个家，一个家庭。我要求诸位，不要借这个机会花我的钱喝得酩酊大醉，还说些没知识的话和粗俗的玩笑。我们计划依我们的兴趣布置房子，所以我现在声明，你们预备送我的七个或八个旅行钟、四或五个化妆箱、沙拉、碗、菜刀、切鱼刀、上等皮装的“但尼生诗集”等，我会拿去卖掉，得来的钱，拿来印“革命家手册”赠送人家。结婚仪式在我们回英国后三天得到了特别许可证后，就在户籍登记官的事务所举行，证婚人就是我的律师和律师的书记，他们和他们的客户，我们一样，穿着家常便服——
薇：（深信地）你这个家伙，杰克。
安：（骄傲地看着田纳，抚摸着他的手）不要理他，亲爱的。再说下去。
田：说下去！
（一齐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