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合欢宫中万籁俱寂。我遣了流苏与步摇去歇着,流苏不肯,只让步摇先去睡着,陪我执着烛火将寢殿中所有烛台都点亮,这样,才不会黑暗。我很害怕那种黑夜将我一人包裹悄然吞噬的感觉。
一一点燃了烛台,我举着烛怔怔望向窗外,风有些寒,我将外袍裹紧了几分,轻咳出声。
妤妃近来身子时好时坏,听未离歌说,经过这回流产之事,妤妃已经心力交瘁。我凝视着燃得正盛的烛光,女子最美好的年岁,也仅那么少得可怜的几年。君恩凉薄,后宫当中,唯有为皇帝诞下子嗣才是长久的。今夜,妤妃身边的妆金来求见离诺殇,说妤妃想见皇上。离诺殇心怜妤妃,问我一句:“你说呢?”
我浅笑,“皇上自然是该去的。”离诺殇眸子悄然黯淡,吩咐了我几句,便往关雎宫去了。
算来,这是我入住合欢宫后,离诺殇第一次留我一人在这宫里过夜。流苏有些为我难过,“夫人不该总那般冷漠对待皇上,应该要留住皇上的。而且,皇上问夫人的意思,便是想让夫人挽留的。”
我笑笑,流苏是真心为我好。
“后宫里,不是有说雨露均沾的吗?”将烛交给流苏,漫不经心地拿起金剪子铰着烛芯,离诺殇如果真想去,哪里是我能留得住的?更何况,关雎宫中那个女子,待他是真心的。黑夜尽头等待一个人的滋味,我并不陌生。
流苏叹息,“夫人这样子无所谓,会失去皇上的宠爱的。”我不语,她又道,“奴婢斗胆说句,皇上待夫人,终究是与其他人不同的。”
睫毛微颤,却笑得极淡。
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没有感觉,离诺殇待我与其他人的不同,连流苏都能感觉到,我又如何不知呢?这不同,究竟是什么,我不想去细细分辨,我只知道,我此回入宫,是要诛他心的,我是要让他生不如死的!
许是见无法说服我,流苏摇了摇头,无言沉默。
寢殿中有架古琴,是离诺殇命人摆进来的。我闲得无聊,便俯身坐下,素手一拂,琴音节节悲切沧桑,果真是好琴。我望向流苏,笑道:“你会弹琴吗?”
流苏摇头,“奴婢粗人,哪里会这些?”
指端弦扣,拨抚锦瑟,我眸眶温润起来,“我也不会。”指法虽对,却是没有琴心的。姐姐每每操琴,总喜沐浴过后着一袭皎洁如月色的衣衫,于风清月朗的楼阁之上焚香静心后,方才操弄。那般寂然,唯有明月相照猗猗琴音。
而如今,明月依旧,清风如故,我却不是姐姐。
信手拨弦,相思千江水,行行浔阳客。流苏默然不语,也许是我这难听的琴音令她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指上覆了一层温暖,蓦然惊地回首,目光掠过离诺殇的面庞,指拂乱琴弦,几声琴音刺破耳膜。急缩回手,脸上哀伤已换成微笑,“皇上怎么回来了?”福身行礼,我开始慢慢习惯这般温婉与谦卑。
他扶起我,含笑道:“妤妃无事了,朕便回来了。”我垂首不语。他又道:“你刚刚抚的是《思亲操》?”
我微惊,他携我手缓缓拨弦,轻吟道:“陟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嘤嘤,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
一曲罢,一抹笑缓缓漾起,我叹道:“未曾想到,皇上于琴也精通。”
他笑得有些缥缈,“朕未即位时,也是个浪荡王爷。”顿语,拂去了我微乱的发丝,“思亲操,你想念亲人了?”
我摇首,有些想念,不如不想念。
“朕打算将你兄长卿初调入天玄卫。”离诺殇道。
我自是谢恩,他却又执起我手,带我弹出另一曲,他声音缓慢而沉着,一字一字吟来,竟大有古人之风,“凤凰翔兮于紫庭,余何德兮以感灵,赖先人兮恩泽臻,于胥乐兮民以宁,凤凰来兮百兽晨。”
我知,那是《仪凤歌》。
指随他去,琴音绕梁,我忽地缩回了手,抬首直直望入离诺殇瞳眸中,“皇上喜欢卿墨吗?”他这一曲《仪凤歌》究竟藏了怎样的心事,我怕看破。
他笑而不语,默默看着我的面庞。
似是默认。
我的心莫名疼起来,疼得几乎掉下泪来。如果那一年,他不曾趁大婚之日对爹爹下手,我和他会怎么样?可是,我笑笑,怎么会有如果呢?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为什么?”我只想知,他喜欢我什么。如今的我,毕竟太过平凡。
“《桃夭》倾城,朕愿倾国。”他话语真挚而出,毫不掩饰。
我阖眸不去望他的瞳子,同时也怕那滴泪会滑落。起身回榻,一语轻幽缓缓:“夜深了,皇上请歇了吧!”
《桃夭》倾城,朕愿倾国。
那句话,竟在心里惹起了涟漪。夜色温柔,离诺殇只着浅色常服坐于琴案,轻缓拂着那曲《仪凤歌》,款款清音引人入梦乡。一刹那,有些迷茫,这样温柔儒雅的男子是那个暴君离诺殇吗?
次日清晨,步摇正服侍我梳妆,流苏自殿外急急进来。见我已起来,便匆匆行礼,又低首紧声道一句:“云采女没了。”
步摇手一颤,玉梳跌断,急急跪下,“请夫人责罚。”
发未绾成,青云流落于肩,我站起身来,望向藕香榭发怔。恍惚着,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夫人!”流苏又急着唤一声。
我回过神来,喃喃问:“你刚刚说什么?”
流苏急了,紧张盯着我看,“夫人,您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瞧瞧?”她慌着,生怕我有什么事,又慌忙扶我坐下,“夫人……”
我打断了她的话:“云映夕怎么了?”心中涌起不安,我其实已经听明白了,只是不敢去相信。
流苏一字一字道:“云采女没了。”
心中升起一阵凉意,“多久了?宫中还有谁知道?”我当初信誓旦旦向云扬保证,一定会还云映夕清白,而如今,非但清白未还,连着云映夕的命,我都没保得住。记起那日云映夕身边的侍婢玉竹曾来求我去见云映夕,我却因心里对她怀有芥蒂而不肯见。原是想着过些日子再去瞧她的,谁知,竟是再也不能见了。
我有些恼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见?明知云映夕是这后宫争宠里牺牲的棋子,我却不肯帮她,只因我怨她对卿家人下手,怨她与意嫔相谋学我那一舞《桃夭》邀君宠?
流苏道:“今早藕香榭里的雪漫奉静才人之命去看云采女,敲了许久门,都不见云采女开门。雪漫心里疑惑,便试着推门,使了好大力才把门推开,想是里边反锁了。一开门,便见着云采女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雪漫只以为她睡得沉了,便唤了几声,可走近一瞧,云采女七窍流血,已没了气息。”流苏想为我绾起发来,却被我挡开了,她细细道着关于云映夕死的事,“雪漫不敢声张,毕竟人是在藕香榭没的,她悄悄告诉了静才人,静才人一时也没主意,急急让奴婢跟夫人说。”
如此说来,宫中现在倒是不知云映夕死的消息。
我心里松了口气,离诺殇正要派云扬去平南诏,若此事传出去,又不知将生出多大的乱子。
藕香榭中,我轻拈着一枚细细银针,慢慢思索。太医验过了云映夕的尸体,说云映夕是服毒而死。可究竟是自尽,还是别人所害,这就不清楚了。
庄蝶衣坐于一旁,见我深思,便轻声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吗?”
我敛起眉,淡淡地道:“听你身边雪漫说,她去推门时,门是紧锁着的?”
庄蝶衣颔首,招手让在外忙着打理云映夕后事的雪漫进来。雪漫福身行了礼,我问道:“云采女的屋子是紧锁的?”
雪漫俯首答道:“回夫人话,奴婢去的时候,那门是反锁着的。”
我仰头深深吸一口气,这藕香榭的空气由来是清新的,可今日,沉沉地压在心上。我苦笑道:“如此说来,云采女倒多半是自尽了?”庄蝶衣不语,只凝神思索,“姐姐可知,云映夕是个极小心的女子。”我扬了扬手中的银针,“这是我自云映夕屋里找到的。她每每饮食,都要以银针试毒,确定安全后方才放心。如此看重性命的女子,怎么会选择自尽呢?”
“那妹妹的意思是?”庄蝶衣让雪漫下去了,“是有人对云映夕下毒?”
我摇头,“云映夕如今不过是无品采女,谁会将她放在心上?杀了她,又有什么好处?”说至此时,忽的顿住,心里忽地袭过一片凉意,我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妹妹,怎么了?”许是见我脸色不好,庄蝶衣关切地问道,她抚着我额头,惊道,“怎么这么凉?”说着,便要流苏赶紧着去传太医。
我撑着额头,道:“让未离歌来吧。我的身子一向是他来照料的。”
庄蝶衣点头,如此这般吩咐了流苏,又与步摇一道扶我进了里间软榻上歇下。为我盖好绒毯过后,才轻声道:“想是撞了些不祥的东西吧。”
我摇摇头,握住她手,“她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这话,倒是糊涂了。”阖了阖眸子,摆手让庄蝶衣出去忙她的。
不多时,便听见步摇在外道一声:“未离神医来了。”说着,步摇为未离歌打起了帘子。
未离歌进门见我倚在榻上,微蹙了眉,行了礼,便要为我请脉。我却缩回了手,只淡淡对步摇道:“你先下去吧!”对面墙上,挂着一幅《莲叶图》,以女儿家娟秀的字体上书着南唐中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一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落款是:菡萏馆主。
待得步摇下去之后,未离歌抬眸看我,眸子里满是关心。
“流苏说你不舒服了,哪里不舒服?”他柔声问。
我指着心口处,“这里不舒服。”他闻我此话,原是温柔的眸子悄然一黯。我缓缓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眼神飘忽,闪烁其词地顾左右而言其他,“夫人的身子,应该没有大碍的。只需好好调养,便好了。”他想握住我手,我却再一次缩回手,“墨儿……”他失声唤出。
我哀伤地道:“离歌,你在我心中,就如同雪山上盛开的雪莲般纯洁无瑕。”我凝眸望他,他瞳仁是那样的空洞,我苦笑,“可如今,你也沾上了血腥?这世间,若是连你都手染血腥,还有什么是可信的?”往昔雪莲般的未离歌再也不复,只留下如这藕香榭里枯败的莲。
未离歌默然,只怔怔任我说着。
“你怎么可以?”我紧咬着牙,一字一字自牙缝里挤出来,“你怎么可以?我心中的未离歌不是这样子的!”狠狠盯住他,竭声诘问,“是不是连那个宫娥玉竹,都是你们安排的?他呢?他为什么都不肯来见我了?”
“他很忙。”逸如轻尘的眉缓缓沉下,他语声低沉,“墨儿,你总在不该精明的时候精明。”他似有若无地敲着软榻畔的几案,“未离歌只怕会负了你的期盼……因为,他本就是满手血腥!”
我怔住了。
“南诏与大离终有一战,这一回他想领兵。”言罢,起身离去。
流苏进来,轻声道:“夫人,可好些了?”
“皇上可下朝了?”我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流苏答道:“已经下朝了,刚还打发了人过来问夫人什么时候回宫。”我看她一眼,她立时意会道,“云采女的事,皇上已经知道。”
我颔首,“流苏,我想吃莲子了。”我想吃那种没有剥去莲芯的莲子,藕香榭里的莲子此时最是好吃的。流苏亲去割了两个莲蓬进来,我随手挑了个剥开,没有挑去莲芯。一粒送入唇中,细细品味那苦在口中泛起,久久弥散不去。
合欢宫中,我捧了刚刚亲手剥的莲子献于离诺殇。他尝一粒,笑道:“墨儿记得朕的喜好。”我不语,只随意地挑起了窗前画帘,离诺殇沉吟了一下,又道,“朕本有心派云扬去平南诏。”
“可现在,他还会去吗?”我轻声问道。
离诺殇走至我身后,轻轻将我拥入怀中,“墨儿,后宫诸事,朕累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