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应该只有暖暖的笑容,就像这初起的太阳一般暖,一般璀璨。
终于,东方那团火球腾地跃了出来,世间万物都在它的照射之下充满生机。这样的短暂,黑夜便过去了。
“宸夫人,该回宫了。”他缓缓道,语声谦卑,像是一个卑微的侍从。
我颤了颤唇,他的名字几乎要在我口中冲出,却因着他一句“宸夫人”,那几个字如同利刃一般缩回心中。
“墨儿……”
心微一乱,离诺殇,他怎么也到这来了?
“参见皇上。”身后响起天玄卫的声音。
回转身,那刺眼的淡紫色映入眼中来,我脸色变,那一夜刻意遗忘的羞辱浮上眼前,我眼里闪过恨,却因着离落凡一声“宸夫人”而缓缓消散了去。我不能害了他。
“墨儿……”离诺殇快步走向我,面色憔悴却掩不去眼里的欣喜,他将我拥入怀中,“朕好怕见不到你!”他像一个孩子般,紧紧抱着我,脸上是失而复得般的喜悦。
我肩头疼起,不由嘶地一声咬紧了牙。
他急忙放开我,“让朕看看你的伤。”当看到我披着男人的外袍时,他瞳仁沉了下,一把扯落那件外袍,朝崖下扔去,又解下他自己的外袍为我小心翼翼地披上,生怕会触痛了我肩头的伤。
我淡淡地道:“伤已经无碍了。”道毕,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福身行礼,“卿墨不自量力,让皇上担心了。”被他抱着,总会让我心生厌恶,所以,我想疏远他。
有些失落悄然在他面上浮起,他苦苦一笑,道:“没事便好了,随朕回宫吧!”
我颔首,与他一道回宫。
步摇因担心我出事,两眼都哭肿了,我一回来,她便忙端了个火盆在宫中,非要我跨过了那火盆才肯让我进屋。
我拿她没办法,只好依她。而流苏早备好了热水,为我沐浴。
浴桶里撒着玫瑰花瓣,氤氲迷漫,花香暖人。
肩头的伤不能碰水,流苏很小心地为我擦拭着身子,生怕碰着了我的伤口。
我阖着眸子,流苏帮我梳理着青丝,她轻轻道:“妤妃娘娘的孩子没了,皇上很伤心。”
我的心抽痛,“皇上无子,自然伤心了。”离诺殇即位三年,却未有一个孩子,也难怪他要如此伤心。只是,他认定了是我害的妤妃,想来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了。
“妤妃娘娘是吃了夕才人送的话梅而流产的,皇上已经将夕才人贬为采女,禁足在静才人的藕香榭。”流苏又道。
微微苦笑,怕是云映夕为别人背了黑锅吧!她虽性子莽撞,但不会笨到在自己送给妤妃的东西里下毒,更何况云映夕哪里知道妤妃有孕?依着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妤妃有孕,还不宣扬得阖宫皆知?
我叹息一声,“这些事不提了。”后宫争宠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的?妤妃的孩子没了,离诺殇对于端木一族总得有个交代。端木家与云家历来不和,此事一出,又怎么肯善罢甘休?
流苏不再说话,轻轻为我梳着发,每一下都极温柔。
水温有些凉了,我道:“流苏,扶我起来吧。”
流苏不答话,我启开眸子,却撞上离诺殇幽深的瞳子,阵阵热气袭上脸,有些发烫,我强装镇定道:“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他抚上我肩头,那一片雪色肌肤却因着那一处剑伤而显得触目惊心,他盯着那伤,薄唇启,缓缓道:“你是恨朕的,为何要为朕挡去那一剑?”
指在水下轻轻颤着,我轻笑,“皇上也是恨卿墨的,为何还救卿墨?”
抚在我肩头的手很凉,他笑得有些苦涩,终是伏身轻轻吻在我肩上,细细绵绵地吻着那伤痕,微凉的唇拂过,我禁不住身子战栗,却僵直着背,不肯退缩。
他语声沙哑,道:“朕舍不得你死。”
冷笑起,“皇上也贪图美色?可卿墨算不得美人。”道罢,腾地自浴桶中起身,就那样子不着片缕地站在他面前。
这一刻,我已忘了我是谁。或者说,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
滴滴晶莹的水珠自发上顺着身子滚落下去,漾起波纹却漾不起心思。
他冷了眸子,转身寻着浴桶边上的衣物为我穿好,“那天是朕喝多了。”他抱我出浴桶,却再没有半分轻薄。
我笑得撕心裂肺,他就这般简单地以喝多了来解释?
如此轻描淡写。
到了寢室,他轻轻放我在榻上,我静静看着他,眼里蕴着冷笑。
“原来皇上是喝多了。”
听我这般冷讽的话,他正帮我盖被子的手顿了下,“朕向你保证,从今往后,若没得你同意,朕决不强要你。”
“呵呵……”我笑出了声,“皇上是天子,大可以为所欲为,何必这般。”
他只是道:“朕在乎你。”他瞳子落在我面上,手缓缓抚上我的眼眸,“只因为在乎你,不想失去。”他语声低低送入我耳中,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哀伤,只是冷漠以待。
如果离诺殇真的在乎我,我的冷漠当伤到了他吧!
如果离诺殇只是一场戏,我的冷漠也是保护自己了吧!
流苏在外间轻声道:“皇上,未离神医到了。”离诺殇收回了手,高声道,“让他进来。”
我却道:“我不要他瞧,我身子没事了。”我不愿意让他们为我担心,更不愿让他们知道。
离诺殇凝视我的面庞,思索了许久,终是道一句:“好吧,朕依你。”他起身朝外走去,不知跟未离歌说了些什么后,又转身回来。
“皇上与他说了些什么?”离诺殇回来后,我问。
此时日已三竿,离诺殇解下了外袍躺在寢殿中卧榻上,很是疲倦的样子,听我问话,他有些懒懒地答道:“让他配些创伤药。”
我点头,不再问他话了。
他似是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墨儿,朕眯一会儿,一会儿你就叫醒朕。”
我阖了会儿眼,养了神,觉得身子舒服不少了,便起了床。见离诺殇仍在睡着,本要叫醒他,可见他睡得正香,素来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开来。我想了想,实在不忍叫醒他。便任他睡一觉好的吧。
正要出去走走,就见着陈冀,他急匆匆的,似是有什么要事,见我出来,他行了礼,“给夫人请安。皇上可是在殿中?”
我颔首,“有何事?”
陈冀答道:“云大将军要求见皇上。”
我敛了眉,微抿了唇,云扬这时候求见离诺殇,想必定是为了云映夕之事,“皇上正休息,让云大将军有事明儿再说吧!”我擅自为离诺殇作了主张。
“可是……”陈冀有些难为,踌躇着。
步摇见我衣着单薄地出来,忙进去取了披风为我穿上,我又道:“怎么,这些小事,陈公公还会为难?”陈冀素来是最擅长这些事的,我信他是能处理好的。
陈冀见着左右也就我与步摇二人,便近着我身边,低声道:“夫人知道的,云大将军有些脾气,而云采女之事,他自然咽不下气去。所以,在君仪殿闹着不肯离去。”
我垂眸,这云扬倒是真是心疼自家孙女,南诏犯境他不管不顾,后宫这些争风吃醋的事,他竟跟着闹。
心思一转,后宫当中妤妃不方便出面,而意嫔是事不关己不肯出声的,而且这云扬来闹,没准跟她有些干系。
流苏出来,听这样话,微微蹙了眉,附在我耳畔小声道:“夫人,要不还是先问过皇上吧?”
我摇头,道:“我去看看再说。”
陈冀点头,传了鸾辇,送我去君仪殿。
鸾辇才停落在君仪殿外,远远着便听见云扬的声音:“我云家世代忠君爱国,云家男儿个个血战沙场,皇上怎么会不见我?”
流苏与步摇搀我下了鸾辇,陈冀则在前通传道:“宸夫人到。”
进去君仪殿中,平南大将军云扬一身战袍站在殿正中,见我进来,只轻哼一声,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流苏正想提醒,我先柔声道:“平南大将军好。”
云扬睨了我一眼,傲慢地道:“这便是皇上新宠,为皇上挡剑的宸夫人卿墨?”
步摇喝道:“大胆,夫人的闺名,岂是你能唤的?”
“步摇,住口。”我制止步摇,旋即笑对云扬道,“云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为皇上分忧,被天下人视为大离的护国长城,云大将军之名卿墨如雷贯耳。”
云扬冷哼一声,“这套子狐媚手段,你少在老夫面前耍弄。”
我笑而不语,只示意流苏为云扬奉了一盏茶。云扬并未理会,只望向殿外,不见离诺殇的身影,急道:“皇上为何还未来?”
我徐徐道:“我见皇上难得睡得安稳,便没让陈公公为大将军通传。”
云扬听我这话,勃然大怒,“宸夫人倒会为皇上擅自作主张,朝廷之事你后宫妇人也想染指?”说完,不再理会我,急匆匆便要往后宫而去。
我冷笑起,高声道:“大将军果真是为朝廷之事而来吗?”云扬顿住步子,并不回头,只站在殿中,我摆手让其他宫人下去,只留下陈冀一人陪着。我信步走到云扬身边,淡淡地道:“妤妃娘娘之事惹得皇上心里很不好受,偏生又是云采女端过去的东西里掺着毒,云将军以为皇上该如何处置好?”
果然我一说,云扬脸色一凛,道:“老夫的孙女老夫知道,她虽骄横,却不是这等恶毒之人。若真是她做的,漫说皇上不饶过她,便是老夫,先得以军法和家法处置她!”
听云扬这样说,我心里不由开始钦佩起他来,果真是大公无私,正气浩然之人。
只是,后宫当中的纷争,哪是这样简单便可了结的?
我由衷地道:“云将军公正严明,是卿墨所心服的。”
“那是自然。老夫家里向来不许偏袒之事发生。早些年,楚故如若不是偏袒着他小女儿,在京中狂言什么,楚二小姐是他惯出来的,也不至于惯得最终毁了自己一家。”云扬倨傲地道。
我心狠狠一疼,未接话,只是转了话头,“若是云采女没做那事,皇上自然会还她清白的。只是现在,云大将军也是知道的,诸多证据都指向云采女,于她不利。”
云扬哼了声,道:“只怕是有人陷害她!”
“既有人陷害,便一定可以查出真相。卿墨不才,却也向云大将军保证,一定会为云采女查出幕后之人。而云大将军,这些事乃后宫之事,您身为朝中重臣,心忧孙女本是应该,只别让他人借了此事发挥的好。”顿了顿,“毕竟,这两月来,南诏不比北辽,北辽安分,而南诏却是蠢蠢欲动。”
话已点至此,那云扬便是再笨也该分得清孰轻孰重了吧。
云扬脸色一沉,回头认真打量了我许久,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狠狠落在我身上,似是要将我打量透,“宸夫人长袖善舞,难怪老夫那孙女不是你的对手。今日,老夫总算是见识到了。”
我含了浅笑,送云扬出君仪殿,站在君仪殿外,回首望九重宫阙,那般繁华锦簇。曳地长裙如一层云霞覆在身后,我轻叹,纵我长袖善舞,焉能挥别寂寞空庭?
眸光忽的一黯,只因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怔怔不语,我今日太过自作主张了。
日已偏西,他唇角微勾,呈现一个完美的弧度,缓步走向我身畔,语声微沉,却是掷地有声:“你处理得很好。以后后宫里的事,朕交由你来打理。”
微微颔首,盈盈福身,“谢皇上。”虽是有些受宠若惊,却也不敢表露半分。
“只是为什么不叫醒朕呢?”他扶起我手,我笑得淡淡,他便又道,“朕不该疑心你的,”离诺殇携起我手,略有些暖意沁入心间,他语柔而软,“墨儿,可不可以借朕一些温情?”
我有些恍惚,离诺殇这话我听不明白,疑惑着望他,满眼都是不解。
他轻声笑起来,“陪朕看夕阳吧!”
那一日,离诺殇陪我一道赏落日。秋水长天下,天际又雁字一行。
我去藕香榭向庄蝶衣询问有关云映夕的事,巧的是冷眉妩也在。冷眉妩在宫中与人往来甚少,庄蝶衣能与她相聊,可见得她也是个性情中人。我不以为意,而庄蝶衣只是笑着摇头,风轻云淡地道:“莫非在妹妹眼里,庄蝶衣是那样跟红顶白的人?”
庄蝶衣与我一向以姐妹相称,便是我被封为宸夫人之后,她与我也是这般往来。
我笑着抚了抚髻间滴翠玉芙蓉簪上的流苏,清泠泠的声音极好听,“妹妹自然知道姐姐的为人,只云映夕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就怕她在姐姐这里也不安生。”不知何时起,后宫当中,似乎诸人都以为我尊。
冷眉妩抿了口清茶,玉钩栏外平湖里荷已有些枯败,“恍惚间听宫人们传说,皇上预备在中秋之时封夫人为妃,可是真的?”
这些传言我不是没听见过,离诺殇近来专宠于我,宫中自是纷传这些话。只是,我心知肚明,我由采女一跃被封为夫人,已是破了例了。离诺殇顾及前朝后宫,是断断不可能再封我为妃的。平湖里几尾红鲤自枯荣参差的莲叶间戏过,我微一笑,手作兰花,捻起鱼食细细洒下,扰起一池萍碎。
“可是真有此事?”庄蝶衣亦问。
我凝视那些已枯的荷,又听得庄蝶衣也询问,便轻声道:“姐姐也信了吗?”
庄蝶衣幽幽叹息,“我倒是愿意信那是真的。只如果不是真的,就怕你树大招风。关雎宫和皓月轩那两位,可都不是好处的主儿。”她双手端着茶盏,似是暖手般。
我笑着点头,“自是心里有数的。”忽地低沉了声音,“姐姐可记得那一日我们去关雎宫给妤妃请安之事?”
“便是妤妃流产那一日吗?”庄蝶衣亦压低了语音,只手仍轻轻抚在茶盏上。
“妤妃吃的话梅是经过她身边的宫娥妆金以银针验过了的。也便是说,话梅自云映夕送来之时,便没有毒。”我仰头望向澄明的天空,心里的疑惑似是一点一点被点开。
冷眉妩颔首,“那一日,我虽不在,可后来听说了,我也寻思着此事。确实不像是云映夕所为。云映夕心思没那么深,只不过这后宫当中,除了她还有何人会敢对妤妃下手?”
我抿唇道:“且看吧。姐姐好生看着云映夕,别让她出了什么事便好。”我瞧着时候不早了,便准备回去,离诺殇这时候,该忙完国事了。
我与冷眉妩一道步出藕香榭时,有个瘦小身影窜至我面前,扑腾跪地,“宸夫人,我家小主想见您!”
我退了一步,步摇忙扶稳了我,而冷眉妩则轻喝道:“冲撞了夫人,你担待得起?”我摆手让冷眉妩别说了,自敛了眉,细细看那跪地的女子,有些眼熟,“抬起头来。”
小宫娥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脸上虽有些脏,可这眉目却令我印象深刻。那一日我禁足时满,去关雎宫给妤妃请安,在御花园中被云映夕冷讽,当日那个飞扬跋扈的宫娥正是眼前这位。
“玉竹?”我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唤出来。
玉竹听我唤出,当即擦去了脸上的泪,“夫人还记得奴婢的名字?”
步摇此时也记起来,冷笑道:“夫人怎么会不记得,你和你家才人主子当日在御花园对夫人那般奚落,自然记得真真的。”
玉竹脸色开始有些窘迫,咬唇低首,颤着声道:“夫人,奴婢知错了,还请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见见我家小主。”
冷眉妩轻笑,“倒说得轻巧了。”
我淡淡地道:“你那时也没错,人之常情罢了,本宫不怪你。”世间人情冷暖,不就是那么回事?思索了一下,继而又道,“至于旁的,本宫今日倦了,以后再说罢。”
并非是我不愿见云映夕,她见我,无非是说她没有下毒,再无其他。虽说我心里已有七八分认定了她是无辜的,可终究因着她对卿家人下手而心里不舒服。或许,此一回让她好好收敛了性子,对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夫人是不肯见吗?”玉竹见我越过她往前走,高声喊道,“我家小主说得果然不错,夫人如今是遂了心愿。”
我不理会,只在步摇的搀扶下渐行渐远。藕香榭外,碧水琼笼树影融光,碎碎落花扑了一地罗绮。锦瑟如伤,初秋里,一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