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子本有些寒意,被他拥着时,感到一阵融融暖意。我苦苦一笑道:“可是墨儿这一回,让皇上失望了。”云扬因为云映夕之死而悲恸过度,不肯去南诏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眼神空洞,此时的离落凡定然是满意了吧!
离诺殇轻声道:“靖陵王请命领兵出战。”
我早知会是如此,但在听到离诺殇说出来之后,心里还是起了不小的波澜。这样乘虚而入的,自然会是他,更何况这乱机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
“你并不意外?”离诺殇盯着我眼睛,“好像这些在你意料当中。”
他的精明是我从来都不敢小觑的,我淡淡一笑道:“倒不是意料之中,只是不曾想着靖陵王这般温润书生般的男子也会请命出征。不过想想,毕竟他也是皇家男儿,热血为国,也在情理之中。”见离诺殇赞同地点头,心中便释然。
离诺殇携起我的手,走向殿外,道:“朕也是如此想的。只是……”他叹息一声,“墨儿,朕对他是信任,只朝中大臣不放心将兵权交于他手上。”
他如此说,我已然明白。
只因为,那个人毕竟是废太子,若将兵权交给他,只怕他生变。
悄然沉默,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朕已经决定,将护国公苏涧溪之女苏绿绮赐婚于他。”离诺殇道。
我心慌乱,却勉强笑问:“听说靖陵王对先王妃楚氏情深,皇上以为,他会愿意吗?”他会为了要得到兵权,答应与苏绿绮成婚吗?他不会愿意的。我是那般笃定。为了夺回皇位,他可以卑微低下,可以利用我。可是,我了解他,以他对姐姐的痴情,他是断断不会娶除了姐姐以外的任何女子的。
离诺殇摇头,“他答应了。”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不可能”三字生生被我咽落回喉中,我强迫自己淡然,可是心里翻腾起的苦意成了海,将我淹没。
“苏绿绮对靖陵王倾心已久,此回朕不过是做回月下老人罢了。”离诺殇笑道,“朕已封靖陵王为将,于三日后领兵出战。而他与苏绿绮的婚事,朕也与护国公商议过了,待他胜战归来,便举行婚礼。”
我忽然明白为何未离歌会说离落凡很忙了。
离落凡,为什么你要答应娶别人?他真的愿意娶苏绿绮?
“那皇上当为靖陵王设宴壮行。”三日后,他便要领兵远去南诏了?我已来不及想太多,只知道,我舍不得他去。这一战,我希望他胜,又怕他胜。他若不胜,无法巩固兵权;可他若胜,他便要娶苏绿绮。
我不愿他娶到别的女子。
云映夕的死,就这样成全了离落凡的心愿。后宫当中对那些死得蹊跷的妃嫔都只是风轻云淡地记一笔,连当年的楚阡陌都不例外,更何况这小小云映夕?我知必然是这结果,可是于云扬,我始终有些歉意。所以,我在得到了离诺殇的默许之后,让流苏送了些东西给云扬,让他好好保重身体。
我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我提议为离落凡出征壮行的宴会设在出征前一天晚上。宴会设在初元阁,朝中文武百官悉数到齐,后宫妃嫔以妤妃和我相伴在离诺殇左右。
离落凡身着一袭青衫坐在阁中,若是不知者,定以为这个男子是寻常书生。哪里想得到这样温文尔雅的男子,便是此回要出征的将军?
这阁中闹哄哄的,酒意盛如尘世间繁华。我目空一切,眼中只有那个举樽漫饮的青衫男子。
他举樽一饮而尽,笑得极浅,眸子里蕴起的风华清浅,如我记忆里那般。可他唇微钩起的一抹温润里透着凌厉,却是我陌生的。
我紧紧握着手中琼浆玉液盏,他的眼里,没有半分的我。身畔离诺殇低声道:“你饮了太多酒了,脸上很红。”
轻轻摇首,眸子里泛起笑意,“今夜臣妾高兴。”
离诺殇轻叹一声,伸手抚上我面庞,为我撩开覆在眼前的碎发。他手指很凉,很舒服,可是我却退后,执起一杯酒起身走向离落凡。一步一步,我走得从容不迫,脸上的笑意,极浅极淡。
“靖陵王,”行至他面前,我的脸已经僵硬,像一张面具。
他有些惊恐地抬起头来,见着我,又忙低首,“臣见过宸夫人。”如此,卑微低下。
我唇弯起,“本宫敬王爷一杯。”酒盏微送,而流苏已为离落凡满上一盏,我淡淡地道,“祝王爷马到成功,凯旋而归。”说罢,我仰头一饮而尽。
未离歌总说我一见着离落凡,所有的镇定与淡然都会消失无踪,而今日,我没有。我的脸,已经成功化成了一张面具。如他一般。
可是我不知,我仰头饮下那一杯酒时,眼里的泪也随之滑落。
“谢夫人。”离落凡的话如钝器狠狠撞在我心上,他的心我总看不透。
不去看他,我只朝着离诺殇福了身,“皇上,臣妾不胜酒力,先行回宫了。”
他颔首,“流苏,好生扶夫人回去。”
我步出初元阁时,身后舞伎翩然而出,那般曼妙,如同花开成雪。
“夫人心里不快?”流苏在扶我回合欢宫的路上问我。
我摇首,停下脚步,抬手拔下发间的采桑子玛瑙簪,随意丢弃在路旁,“只是累了。”我怕我那样地不舍离落凡,会被离诺殇瞧出端倪。不如不见。
今夜初元阁的歌舞不知何时会休。
庭华湖畔,杨柳依依。我驻足于湖边,思绪纷飞。远远初元阁里的歌舞正酣,正如那一夜离落凡约我来此相见时一般。可是今夜,他不会再来这里的。因为,今夜里初元阁他是主角。
酒醉过后,身子发烫,而此时夜风一吹,瑟瑟发抖。
流苏见状便道:“夫人,我们先回宫去吧。你才喝了酒,身子正热着,经不起风吹的。”
我道:“回去冷冷清清,还不如在这里远远地赏歌舞有趣。”
“那……”流苏沉吟了一下,“夫人便先在这里等一下,奴婢去为夫人取外袍来。”
我颔首。
一湖碧水如翡翠,月上柳梢头时,几支柳条拂在水面,兴起几瓣如桃花的波澜。发丝被风吹乱,心里的疼痛如酒意一点一点加深。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般沉重地踏在我心上。终是悲凉涌上心头,将我淹没。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我散乱的发丝绾起,“依儿以前也很不喜欢绾发。”他语调清冷,却惹我心怅然若失。
我惊起回眸,望入身后那男子时,不由得唤一声:“是你!”
“夫人有时候很像依儿。”一身锦衣,他面容峻冷,只手温柔依旧,“初元阁里的歌舞,依儿也不喜欢。”
我颔首答道:“对不起,让你想起她了。”眼前的男子,正是我在卿家的哥哥,卿初。
卿初摇头,凝视着初元阁那方。月色朦胧下,他又想起了他那个早逝的妹妹。
“我听离歌曾说过,卿依是很乖巧的女子,我远远及不上她。”我从不敢见他,怕我会让他失望,卿依是那样好的女子,我终是及不上的。
卿初却笑起来,“若是依儿能有夫人一半的坚强,便不会离开了。”他看我时,眼神很复杂,似是宠溺,又似是伤感。
“哥哥……”嘴唇微动,我已经唤出,卿依已经不在了,我便当他的妹妹罢。
他有些惊诧,却不自觉地应了一声。我看到他眼里涌动着的晶莹,那样欣喜。
“哥哥可不可以帮我?”我仰脸问,心里恨自己,我这样利用他对卿依的感情,是不是太过分了?可是,除了这般,我别无他法。
卿初点头,“妹妹你说。”
“带我去靖陵王府,我想见他。”我急声道,“哥哥,求你了好不好?”近乎哀求,我此刻只想去见他,只想去亲口问他,为什么要答应娶别人。
卿初怔了一会儿,却在见到我恳切的眼眸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好,哥哥带你出宫。”
卿初是天玄卫,他要出宫,身边跟随一个侍卫是极寻常的事。所以,在他的帮助下,我轻而易举地走出了皇宫。
我在靖陵王府等到了下半夜,才等回离落凡。
他一身酒气地走进王府,当见到一身侍卫服的我时,他微有失神,却只淡淡地道:“为什么来?”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纵是醉酒,他也不曾失了半分清醒。
月冷一地,云影乱,我咬了咬唇,道:“我想看看你。”
“哦。”他颔首,自斟了一杯茶慢慢饮着,“你总是这样。”看我一眼,又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不接茶,也不敢走近他。若是过去,我定然会毫无顾忌地扑入他怀中。可是,我与他再不是年少时候了。
“我已经改变了好多。”我为自己辩解着,有时候,我都觉得现在的我很陌生。
“是吗?”他终是抬头看我一眼。
碎发落在眸间,我轻拂开了去。
我看到他瞳子里滑过几许哀伤,心揪起来,黯然神伤道:“是的。”
他扫了一眼我的面庞,冷声道:“不要怜悯别人。”
我垂首不语,我知他是说我同情云映夕之死。
在未离歌面前,我可以质问他为什么这样狠心,可是在他面前,我却一字不敢发。
他永远都是对的。
好久,我才答:“我知道了。”我不愿见着他为我担心,他要我去做的事,我从来不会说不。哪怕是要我去违了良心。
此时,月如琉璃上枝头,我心有所动,不禁问:“你不会娶苏绿绮的,对不对?”我执着地相信着,在他心里,最珍贵的人,只有我姐姐。
“你不希望?”他问我。
咬了咬唇,“姐姐不希望的。”我知道,他的心里没有我,他能待我这般好,也只是因为我是楚琉璃唯一的妹妹。我害怕有一天,他娶了别人,他就再也不会是我的姐夫了。他也没有理由对我好了。
他忽地噙起一抹冷笑,“琉璃,已不在。”
我咬着唇,笑得那样苦,“你不可以娶别人的。你的妻子,只有我姐姐一个!”
他有些许失神,转瞬便淡淡道:“那是我的事。”
我握住他的手,急道:“你爱的人只有姐姐一个,你不能娶别人!那个苏绿绮一点也及不上姐姐!她配不上你,你不能娶她!”
茫茫人世,除了他,我已无人能依靠。
他走近我身旁,与我并肩而立,月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映出他清瘦的身影,我不敢看他,怕见着他温和瞳仁里的忧伤。
“墨儿……”他忽唤我名字,我不自觉地僵住了,他很少这样唤我。
“我会娶她的。只要我活着。”
这么些年,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能感觉,他正在遗忘姐姐。没有姐姐在他的世界里,我感觉自己正在消失。
“可是我喜欢你!”我脱口而出。
我喜欢你,你应该知道的啊。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心疼过我的执着?
他冷笑起来,无情的话语自薄唇里划出:“凭什么?”
离落凡的话像一把刀刺上了我心口。
我缓缓蹲下抱膝,寒风如利刃刮过面庞,泪缓缓滑落。
“你可不可以不娶她?”我抽噎着哀求他,哭得伤心,我选择入宫,就再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故事。可是,我只是想他,不要娶别人。我怕他会爱上别人。
“可不可以不娶她?”泪水滑进唇间,那般苦,“我求求你,不要娶她好不好?”
我低低哀求着,却得不到他半分温柔回应。
“卿初,带她回宫。”语落,离落凡已转身离去。
卿初过来轻轻将我扶起,为我擦去了脸庞上的泪水,“妹妹,回宫吧!”
我怔怔望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心里空落落的。我爱得这样卑微,没有尊严,没有自我,却得不到他半分怜惜。
原来,在他心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卿初送我回宫时,在御花园中路过一座小桥,我有些茫然地对卿初道:“哥哥,世间可有座桥,名为奈何?世间可有条河,名为忘川?”
“妹妹,你怎么了?”我这样的失落卿初有些害怕。
我扶着桥上的石栏,探下身,听着桥下潺潺流水声,忽笑道:“若此桥名为奈何,此河名为忘川,该有多好?”遗忘了那些过往,是不是再也不必痛苦?“跳下忘川,遗忘了离落凡,遗忘了楚阡陌,就只是哥哥的妹妹卿墨,就只是离诺殇的宸夫人,该有多好?”
卿初怕我寻短见,急忙拉回我,“墨儿,你不能这样傻!”
是啊,我就是傻。傻得知道他只是利用我,可我还心甘情愿。为了他,我傻得藏不住秘密,傻得藏不住忧伤,傻得甘愿为了他,遍体伤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