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回来的前几天，我的心情好极了。我把屋子认真清扫一遍，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买了几盆花，有栀子花、君子兰、五角枫，摆在窗台上。又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菜谱，还买了一盒高档的带水果味的避孕套。一些朋友看见我这么开心，打趣我说，熬不住我们请你到娱乐场所放松放松。我赶忙摇着头拒绝，傻呵呵地笑着，浑身充盈着幸福的感觉。
菁菁回来那天，我早早起来，把家又打扫一遍，桌子、椅子、沙发等家具擦得一层不染，喷了空气清新剂，然后仔细锁好门。因为害怕路上堵车、害怕半路出租车坏了，或者火车早点，尽管这种情况很少见，我提前一小时就到车站去接她。这个小小的候车室挤满了人，好多外地来的打工仔穿着劣质的灰黑衣服，眼神灰暗沉重，说着浓重的方言，背着各式各样的大包挤在一起等车，像北方冬天那些萧条的树木。唯一的一个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我想菁菁在北京买票的时候，拖着大包小包是不是也排了很长时间队，有些心疼她。车站里空气混浊不堪，汗味、纸烟味、开水冲方便面味和小孩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当众掀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她像插奶瓶那样把乳房插进孩子嘴里，孩子咕咚咕咚大口吸着奶不哭了。我觉得有些难受，把脸扭过来。一些学生模样的情侣站在一起，像错落有致的白桦，他们手拉着手，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对方，现实的生活离他们还很远。
每一次火车鸣笛，我都伸长脖子，仔细聆听车次。能进站的时候，我买了站台票，到站台上等她。两截青色的铁轨像一个细长的等于号伸向两边，站台对面大片的玉米地一直连绵到远处的凤凰山，玉米已经收获，又干又脆的玉米叶子耷拉着，露出玉米杆枯瘦的身体，像一个个堕胎的少妇。这个忽然涌来的不详比喻使我战栗，我使劲晃晃脑袋，用劲眺望远处的山脉。大山湛蓝湛蓝的，像刚淬过火的铁，我想菁菁即将到来，一阵激动。
火车晚点了，一分一秒都显得异常漫长。我恨不得自己化作一根铁轨，让载着菁菁的火车车轮从我身上滚过，把她快点迎接回来。
列车终于到站，在人群中间我一下发现了菁菁，她只带着一个旅行包，像一个过路的客人，神情有些恍惚。我喊了她几声，直到跑到她身边，她才发现了我。她脸色憔悴，身体消瘦，像一只瘦弱的仙鹤。接过她挎的包，看见她脸色苍白，像大病过一场。鼻子好像尖了，颧骨突出，显得有些冷峻。见了我没有久别后的那种欢喜，只是笑了笑，笑容很虚弱，像秋后即将凋零的花朵。我抱了抱她，她的身子有些硬，微微有一丝抵抗，我有些不快一闪而过。
我有许多话需要问她，可是菁菁只是简单谈了谈学习的事情，不想再多说什么。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车上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闭着靠在车座靠背上，好像睡着了。我奇怪她怎么现在能睡着？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用劲，但是把手从我手中抽出。我感觉这个菁菁和当初的那个菁菁有些不一样了，也和我一直思念的那个菁菁有些不一样了。
我说：“咱们吃涮锅去吧，有个重庆老板开了一家涮锅店，生意很火。”菁菁闭着眼睛说：“我一点也不饿，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我激昂的情绪一点点低落。
回了家，菁菁纸片一样飘到床上，裹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还瑟瑟发抖。阳光从方格子窗户中射进一缕，照在菁菁脸上像电影中明星的特写镜头。菁菁年轻苍白的脸，随着窗格里阳光的移动，仿佛正一块一块掉下来。
我心里难受，但还是振作起来弄饭吃。弄好之后，盛出来，喊菁菁吃，菁菁说：“没胃口。”我说：“没胃口也得吃呀。”菁菁说：“吃吃吃，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我强压住心头的火气，想她或许在北京受了什么委屈。把饭又端到厨房里，等她饿了一起吃。
那天，菁菁一直没有吃饭。
晚上，我放好热水，说：“好好洗个澡吧。”菁菁进了卫生间。我把她以前的睡衣找出来，听着卫生间哗啦哗啦的水声，我们以前缠绵的镜头出现在眼前，我的欲望又重新燃起。我把那盒套子放在枕头边，等菁菁出来。
菁菁散发着一股清香出来，头发湿漉漉地遮住半边脸，脸色红润了些，身体确实瘦了，但是好像更加性感。我把睡衣递给她，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当着我的面穿上，而是把身子缩进被子里，睡衣也拿进去，悉悉索索地换。我说：“是不是北京人都这样文明啊？”菁菁脸上出现一丝不快的表情。我洗好澡出来的时候，菁菁紧紧裹着一床被子，像一个缩在茧里面的蚕，一头乌黑的亮发铺在绣着鸳鸯图案的红色枕头上。我想起我们刚结婚时那些疯狂的夜晚，去抚摸菁菁的头发。菁菁摆了摆头，往开躲。我往她被子里钻，她裹紧不让我进去。我说：“真想你啊。”把手往被子里伸。她用劲拔开我的手，说：“我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觉。”我说：“你都睡了半天了，还累？”菁菁不理我，紧紧缩在被子里。我想自己苦苦等了一年，就等来她这个样子，非常生气，也觉得无聊，穿好衣服，坐到沙发上，看一本街上发广告的人送的杂志。上面都是讲男女性爱的文字和广告，我越看越难受，不住叹气，希望菁菁过来拉我到床上，或者喊我一声，后来甚至想哪怕和我吵一句也好。可是菁菁呆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我想起那只躺在琥珀里的蝉，把它找出来，蝉栩栩如生，和它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感觉菁菁一定在北京发生了我想不到的事情。忽然我有个残忍的想法，要是把菁菁也做成琥珀，她就永远年轻、漂亮了。
第二天，菁菁还是躺在床上不动，冬眠了一样。我把昨天的饭热好，端出来。菁菁只吃了很少的几口，然后又回到床上，倚着被子发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苍白细长，绿色的血管透过薄薄的皮肤像植物的一条条茎。我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头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感觉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像一只小动物。一阵怜惜的感情涌上来，我说：“菁菁，不管你在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和你一起承担。你愿意说，我听着。你不愿意说，我绝不再问。咱们好好生活，像以前那样生活好吗？”菁菁仰起头来，眼中有些模糊地泪花。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我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菁菁叹口气说：“让我好好想想。”菁菁轻轻地这一声叹气，在我听来比惊雷都吃惊，我知道肯定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离开她，默默收拾碗筷，等菁菁自己把想说的事情说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菁菁一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像等候死刑判决的人一样，等候菁菁向我宣布一个可怕的坏消息。我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承受。可是菁菁什么也不说，家里每天静悄悄的。我的情绪越来越不好，故意闹出一些动静来。大声干咳，上厕所时用劲掀马桶，做饭洗碗时把餐具弄得咣当咣当，有时还故意用铁铲铲锅，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揣在兜里的那只蝉硌得我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终于我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早上一吃完饭就出门，中午不回家，在小饭店随便吃几口，晚上和朋友们喝完酒，玩了之后，才醉醺醺回家。我盼望菁菁看到我这副样子，和我说些什么，可是菁菁什么也不说。
一天早上，我告诉菁菁我要到和府瞧瞧。我想找到那个老太太收古董，也想看看自己幼年时经常玩耍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
我现在后悔没有一进门就向菁菁嚷嚷今天的收获，也没有拿出一件东西让她看，甚至当她下床想看的时候我也没有主动给她机会。我想菁菁要是有一点点暗示，我就把这些天所有的不快都忘掉，高高兴兴和她一起欣赏那些字画。我故意搭讪，说一些菁菁以前爱听的话。可是菁菁一下也不理睬我，还是和前几天一样，而且心事好像更重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存在着一点点幻想，希望菁菁能向我主动表示一下。我把那盒套子拆开，水果的香味充斥了整个房间。我挑了一个香蕉味的，放在菁菁枕头边。她还是头转向墙，把一头黑发留给我。我轻轻地朝套子吹气，希望水果的香味能引起她的注意。菁菁木乃伊一样。“木乃伊，”我心里想着，嘴里就喊出来。菁菁在被子里好像稍微动了一下。这是那天晚上她唯一的运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