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地震发生这么久之后,我在漆黑的废墟底下,终于哭了出来。
之前经历这么多事,我的眼睛一直是干的。婆婆的死、虫虫的死,都像是一场无边的噩梦,我的心里像是死了一样的寂静,就是哭不出来。可是,这一刻,我哭崩了。我觉得命运真的是对我太残酷了,虫虫的死给我太大的打击,我曾以为死了会比活着更好,可我爸还在外面,我妈还在外地没回来,我要是就这么死了,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老天爷啊,求求你,让我活着出去吧!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出去跟我爸说一声谢谢……如果有幸能够活下去,我发誓,我会用全部的生命来回报他……
重新燃起了生的念头,时间就变得更加难熬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得救,几个小时后?还是需要一天?两天?三四天?
我开始变得理智起来,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仔细地观察了自己的处境,盘算着怎么储存精力和体力,因为很有可能会在这里待很久。然后,我把我四周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外面的救援队伍,我说,现在这么挖是挖不出来的,你们需要的,是吊车。
吊车来了。
司机吊走了压在最上面的几块预制板之后,却不敢继续了。经历了地震,这些预制板都变得很脆,很有可能吊到半空中就会碎裂,砸下来。我爸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我,我说,那就赌一把吧,继续吊,要是出事了,我自己来负责。
那是生死攸关的一刻。我虽然不在外面,但后来听我爸说,当时所有的人都死死地盯着吊车的吊臂,一个人都不敢大声呼吸。因为万一半途预制板坠下来,我直接就没命了。第一块板子慢慢被吊高,刚刚移到一旁,哗啦一声就裂开了。可这只是第一块,还有第二块,还是要赌命!
我爸当时有多紧张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又是哗啦一声,特别刺耳,第二块板子也是在移开没多远的时候就碎裂了,如果砸在我头上,我就死定了。两块板子一吊走,我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我的命真的是捡回来的。
到了这时候,我上面的废墟里的那些人,都已经走了,没了。
4.凿开了一个洞,有戏!
这个时候,已经是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了。
最初的救援没有用吊车,是因为我上面的废墟里还有人。渐渐地,其他人都没了,吊车才一层一层地把废墟挖开,我才有了得救的希望。眼看还剩下两三层预制板了,吊车却不能再继续用了,因为那几层板子早已经碎开,再往下挖就要靠人工打洞了。
救援队从我前方大概一两米远的地方开始打洞,那个地方比较薄,但能打出来的空间还是很狭窄,他们怎么都钻不进来。最后,来了一个个子很小的男生,他不是士兵,就是来帮忙的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瘦瘦的,拿了一个手电筒钻进来,用手电筒的光照到了我的脸。
我当时真的好激动,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终于看见外面的人了!我抓住他的手,舍不得他出去,只想让他留下来陪我。他说没事的,我就是来救你出去的。他带了一堆工具,可是,铁锹之类的工具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都用不了,于是他就掏出一个铁凿子,在我头顶附近一点点地敲。
敲来敲去,成效不大。我说那就从左腿的方向打洞吧,先把压着的脚给挖出来。因为我是斜在他面前的,他进不来,我就接过他的凿子来敲。就这样,我先一小块一小块地把面前的这些东西敲走,等他可以往里面爬一点点的时候,我们俩就轮换着凿。我当时觉得希望很渺小,用这么小的一个凿子,这么一点点地敲,要敲到猴年马月啊!
好在外面也有人配合着往里凿,我们两边一起努力,一个小时以后,终于破了一个洞,我终于看见外面的天色了。天已经亮了。
在我们的敲凿之下,我的左腿总算被挪出来了,但右腿还是插在里面,怎么都弄不出来。
于是我就找他们要刀。
他们吓了一跳,以为我想自杀。我说到了这个时候了,我怎么会自杀,我一定要活着出去,可是腿被压得太紧了,我想把被压住的那段给切掉,再爬出来。我爸真跑去借刀子和麻药,医生当然不肯借,要这么切下来,我肯定会大出血,只会死得更快。
那能怎么办?我忍着痛,强迫自己冷静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那时候的痛,其实已经不再是腿被压住的痛了。被压的时间久了,我的整条腿也就麻木了,痛的是腿里的韧带。我被埋在废墟里的时候,两条腿是分开的,左腿在上面,右腿在下面,就好像玩具一样被拉成特别扭曲的姿势,整个韧带被拉抻在那里,那是真的痛,那种痛才是彻心彻骨的。痛到什么地步?我为了忍住痛,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里咬住,韧带最痛的时候,我咬得满嘴都是血,血一直在流,我都感觉不到手的痛。那是一种软绵绵的痛,一直拉扯着神经,外面的人稍微动一下,我就痛得受不了。
后来我想,上天让我活下来真的是一种幸运,如果我没有学过舞蹈,如果我没有练过韧带,那种痛我根本承受不下来。我那时候才觉得,人真的是可以痛死掉的。可我不能死,我要活下来。
5.生生拽出来的幸存者
救援的过程中,余震又来了。所有人都往外跑,等到震得不那么强烈了,又都马上跑回来。之前钻进来救我的那个男孩子,他一上来就哭了,他说你一定不能死在里面,我们救了你这么久,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可我右腿的情况太复杂了,它埋得太深,根本就没那么容易凿出来。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余震,因为挖出的空间不稳固,我还陷在里头,任何一次余震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当机立断。救援的人跟我商量,让我塞个东西在嘴里咬着,然后把我的右腿硬拽出来。我没有任何意见,也不想考虑别的方案了,就这么做吧。
他们往我嘴里塞了一团衣服,然后就拉住我的膝盖,一边数一二三,一边狠劲儿往外扯,“砰”的一声,我的右腿就给扯出来了。说实话,我之前已经想象过这会很痛苦,但那一刻真正的疼痛,我完全是措手不及——一个人右腿内侧的肌肉全部被拉掉有多疼?我整个人被拔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嘴里咬的衣服都快被咬烂了,整个下巴就像是掉了一样。我面如死灰,一下子居然看不见了。周围都是黑蒙蒙的,我浑身冒着冷汗,说不出一句话。心跳像是忽然卡在那里了。深深吸进去的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我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叫着。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
“快点来人啊!”
“掐她的人中!快拍她的背!”
……
大家都吓坏了,掐人中的掐人中,掐手的掐手,拍背的拍背,人们都在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最后,我终于咳了一下,那口气才吐了出来。回过神来的那一刻,我的呼吸也变得很虚弱,我看着身边手忙脚乱的人,轻声说,能不能把我女儿也弄出来,我要抱她一下。
他们都摇头,说你这个样子,不能再等了,必须先把你送医院。
这时候,又有个人跑出来,扑在我身上,一直拉我的手,他的劲儿好大,我感觉我的肉都要被拉掉了,他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说:“廖智啊,我们家的人一个都没有被救出来啊,你知道吗,咱们这一栋楼,就你一个人活着给抬出来了啊!你可一定得好好活下去啊!”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栋楼被埋了四十几个人,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是太幸运了,被压在整座废墟的正中间,有无数的可能会让我死在那里面,我还是被救出来了,活下来了。我忽然觉得上天这么眷顾我,一定有它的旨意。
在我被送医院之前,我抓住救我出来的那个男孩子,问他叫什么名字,可他只是摇头,一直在哭,哭得好大声。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记不清他的长相,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天他那张漆黑的脸,两道眼泪流过的地方是白的,其他地方全是黑色。
在我的眼中,他就像个天使。
我被埋了整整26个小时。或许我是那个男孩参与营救的过程中,唯一生还的一个。那天的记忆里,他站在汉旺镇的废墟中间,一直在哭,哭得那么大声,最后所有人都哭成了一片。
生命似乎是离我们最近最习以为常的存在,我们常常因为生命太过于平常而忽视了它的珍贵和难得。在生命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会消逝的时光里,我们眼里只有自己。我们仿佛就是自己的君王,只要受了点伤,稍稍被辜负,就会嗷嗷大叫,就像整个世界都亏欠了自己。
可是当生命真的在自己面前渐行渐远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原来历经所有的时光,最终留在脑海里的,不是谁负了谁,谁更爱谁,而是那些想爱却来不及好好去爱的人、那些曾经伤害过却来不及说一句“对不起”的人、那些日渐陌生却来不及紧紧拥抱的人——在生死的边缘,我唯一在乎的,是他们。
原来,爱里没有对错,爱足以涂抹一切的过错;爱里没有计较,爱本身就是满足的得到;爱里没有惧怕,爱是寒冷中的温暖;爱是那束纵然令人看到自己的影子黑暗无比,却永远在阴影另一边屹立不倒的光。爱是甘愿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能够放弃的,那不是爱。
——廖智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