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正常人都可能发生很多不可预测的意外事件,更何况装了假肢呢?在训练假肢的过程当中,有很多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你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下雨天走路,就像老年人一样,很小心。下楼梯都会用脚试一试,看看滑不滑,然后再去走。就是因为假肢的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我变得越来越谨慎,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在假肢训练的过程中,我发现面子是个很无所谓的东西。每次摔倒之后,面对围观者的眼光,我都会下意识地自己在心中进行转化,将它变成美好的东西。我总是这样想:人们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现在正在经历什么,如果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努力地来帮助你的,事实也是如此。因为经常被围观,而且场面都很尴尬,所以我变得越来越淡定,越来越平和,对生活中发生的事能以更广阔的心胸去对待。
有一次,我跟我妈妈两个人一起追公交车,司机催促我们跑快点。但是我只能跑成那样,不可能再跑得更快。上车之后,我妈妈说我的腿有问题,司机就以一种明显不相信的眼神看着我。他不相信!
还有一次,我自己过马路,因为那个地方行人不能过马路,但我已经冲到马路中间了,一个戴手套的阿姨就让我再回去。我就向阿姨求情说我腿不方便,已经冲过来了,就让我冲过去吧。她看了我一会儿,就同意了。我小跑着通过了马路,阿姨看到后,隔着马路就叫我是骗子。
其实这种尴尬的事情还有很多。
坐公交车或者搭轻轨的时候,有时候我正好有个座位,忽然上来一个老人或者孕妇,站在我面前,就让我无比纠结。因为穿着假肢走了很久之后,我的腿也很累,很想休息。我虽然有自己的难处,可周围的人完全看不出我的处境。我很期待身边的人能给老人或孕妇让个座,可人家只是盯着我。如果当时我还能忍受双腿的酸痛,我会站起来让座,但有时候,我实在很累了,就只好直接说,不好意思,我的腿是假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表情。
很多人曾经对我说,你的假肢伪装得真好,没有人看得出来呢。
对我来说,假肢不是拿来伪装自己是健全人的,而是为了让我的生活更方便,让我也能和正常人一样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品质。我是失去了双腿,残疾,就是我真实的样子。我可以打扮它,更好地使用它,但我并不希望用它来取代自己真实的样子。
站在假肢上我可以笑得很无邪,取掉假肢我依然可以笑得毫无阴霾,我可以善用这个道具,却不能假借它隐藏真实的自己,一个连自己最真实的样子都不能真心喜爱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喜欢自己。
4. 与20斤的假肢共度每一天
装假肢后,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些事让我变得更豁达、平和,但也让我对整个人生的态度变得更警醒。
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起这20斤重的东西,跟它们共度每一天。这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廖智,你的人生是来之不易的,你走到今天是很不容易的,你一路走来,都是在这20斤重的压力之下过来的。你每一步都走得比别人更重,你的脚步更沉重,你走得更艰辛,你要珍惜每一天。你现在面对的一切,打击也好,赞美也罢,你都要清醒,要时刻保持清醒。因为你不像别人,你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要记住,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非常不容易的,你要珍惜,你要理智起来,清醒起来,你要知道自己是谁,你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要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永远要去做对的事情。
现在,因为我参加一些活动,人们开始慢慢地知道我了。我经常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被很多人包围,也会被很多人赞美,但我坚信,我一定不会膨胀,不会认不清自己,不会乱了方寸,因为我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在这几年,我的每一步都不是轻易就走过来的,所以,假肢提醒我时时刻刻保持心性,因为它们就在我身边,我没有办法忽视。就算是现在,我走得很棒了,可以跟别人去爬山,可以跟别人去逛一整天街,大家都不会看出我是穿假肢的人,我也无法忘记自己穿的是假肢。
我去雅安救灾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当地的村民和那些志愿者,都完全忘记了我是穿假肢的人,因为当我在做事儿的时候,那种精神状态和面貌,以及我做事情的能力,都可以让别人忘掉我是装假肢的人。
但即使全世界都可以忘掉,我也不能忘掉,因为它们就在我身上,这20斤重的东西,它们每天跟我在一起。这是件好事儿,我觉得这就是上帝给我的一个标志,让我记住我是谁,让我记住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去做每一件事儿,怎么去选择……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这就是我的假肢。
经常会有人在网上问我关于假肢的事情,比如什么样的假肢比较好,也有人说自己的假肢不好用,就一直坐轮椅生活。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觉得,其实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假肢就是需要慢慢适应的。
从我本身来说,硅胶的假肢在适应性训练阶段有更大的难度,如果我没有经历过之前的那一双假肢,一开始就装硅胶假肢,我可能也不那么容易走过这一关。我应该说是很幸运,先装了第一双,适应后才装了第二双。这时候我就有经验了。我知道,这些困难是可以挑战的,我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压垮。
很多人现在觉得假肢有各种问题,其实都是因为没有好好去适应。有的人可能会想,廖智,你的假肢一定是很好的,我的假肢就没有你的好,我走不到像你这样。错!再好的假肢,包括这双硅胶的假肢,都是两块很硬的东西束缚在你的双腿上,它们不会因为价钱贵就让你走路走得很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要走得很好,就要做更多的事儿,一定是靠练习,而不是靠假肢本身。
将走路是否能走好归结于假肢的好坏,是一个误区,如果你依赖于假肢,你很容易就会打退堂鼓,会认为自己的假肢不够好,没有条件装好的假肢,就放弃了,这绝对是错的。
我之前装的那一双假肢就是最便宜的那种,我一样可以走路、生活、跳舞。其实真正要适应假肢,最需要的就是练习。不要过于依赖医生给予你的那种单纯的康复训练,只要你不是老年人,我就建议最好去野外走走。你就当自己去玩儿,试着走崎岖不平的路,而不是只走平路。
我为什么要留在重庆?重庆上上下下的坡很多,很多人都觉得重庆不适合我生活,建议我去一个比较平坦的城市。一个人如果从一开始走路就选一条好走的路,那他之后的人生道路一定很难走;如果从一开始就选择走一条难走的路,他后面的路就会越走越平顺。因为最难走的路,你都能够走,还担心平路走不好吗?就像我装假肢一样,走上坡下坡的路是最难的,重庆那些坡坡坎坎,我都能走。现在我在任何一座城市都能生活,把我放在任何地方,我都能适应,能生活下去。所以,要靠自己去练习,要有一种杂草的精神,不要怕被压倒,也不要怕被踩、被践踏。你要抛掉面子,抛掉你所有的害怕,勇敢地去挑战,只能这样。装假肢必须要有勇气,胆子大才可以生活得更好。
其实,穿假肢的生活没有那么可怕,比如我去雅安,就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在去雅安的时候,因为我们那辆车的后备厢都塞满了东西,就装不下那么多人了,所以其他人上车的时候,他们的腿放哪里就是一个问题,但是我就很简单,我把假肢取下来,扛在肩上就好了。无论是把腿塞在前面、塞在后面,还是塞在车里狭小空间的任何角落,我都无所谓。如果实在没地方塞,我甚至可以拿一条绳子,把它们捆在车上,就算把它们挂在窗户外面也可以,我的双腿就变得很省空间。而下雨的时候,所有人的脚都被水泡胀了,又疼又痒,我的脚就没关系,他们全都围过来,觉得好羡慕。
5. 穿假肢,也没什么大不了
有一次,我和妈妈在飞机场候机,妈妈推着我的轮椅玩儿,我坐在轮椅上玩儿得很开心。旁边有一个外国人,一直在看我。后来,我看到前方有一些人扔垃圾的时候,没有将垃圾扔进垃圾桶里面,我就推着轮椅过去,把垃圾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那个老外就更加认真地看着我,还在那儿发呆。我也就看着他,我们俩对视了一会儿,他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就转过头去了。
我突然就觉得很好玩,于是想戏弄他一下。我朝他那个方向过去,我那天穿着一条大长裙,当时我还没有装硅胶的假肢,装的是以前的假肢。我滑到离他很近,可能一两米的时候,便突然站起来。他看着我,可能那时他心里面在想,我是假装的,可能我不是残疾人,这么年轻,怎么会坐轮椅?他肯定有很多疑惑,可能认为我是在闹着玩儿。
我推着轮椅,走到他旁边坐下,他摸出一张报纸,在那儿看报纸,但是我能看见他在用余光偷看我。他很好奇!我就坐在那儿,摸到我的腿上去,然后趁他不留意的时候,一下就把右腿取下来,扛在肩上,他整个人一下子就被吓到了,脸瞬间就红了。
我在那儿哈哈大笑,他先是受了惊吓,接着也开始笑。他是德国人,英语不是很好,我英语也很烂,但是我们俩就是这样连比带画地说,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之后半年,我们还一直通电话,发短信。有时候经常说了十分钟,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就是这样,我们还是成了朋友。
其实,假肢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你隐藏它的话,它可能会变成你与人之间的隔阂。我有很多朋友,特别是初见面的时候,能感觉到他们其实对我的腿很好奇,但他们不敢提,也不敢正眼去看。这时候,我就会主动取下来给他们看,给他们讲解假肢的构造。
一般情况下,人们会把假肢跟“糟糕”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跟不幸、悲伤联系在一起。但我会把假肢跟器械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假肢就是一个器械。不要给它贴一些形容词的标签,它就是一个名词,就是一个器械,它辅助我们生活得更好。所以,我跟别人聊假肢的时候,完全不会讲什么我练得多么痛苦、多么艰辛,而是会去聊假肢的构造。
我会演示给他们看,假肢是由什么组成的,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它们有多重,甚至可以请他们举起来试试看。我还会解释它们是怎么和我的腿部联系起来的,我用什么方法把它们包装得更美,用什么方法去让它们更适用于我的身体。
久而久之,那些听的人就从一种感性的思维转到了一种理性的思维,他们不再去想这是一件悲伤的事,而是开始去研究假肢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工具。我的朋友到后来甚至见人就会讲,廖智的假肢很有趣,你取下来给他看看,然后新的朋友就会说,你怎么会这么跟廖智说话。新朋友会认为,这样讲是会打击到廖智的。而我就会取下假肢给他看,还会跟他讲假肢究竟是怎么回事,新朋友便也会形成这种思路,其实这就是思维的转换。
因为假肢本来就没有什么色彩,很多色彩是我们后来添加的。如果当事人自己都不介意的话,他认为这个事情是可以分享的,那假肢就会成为一个交流的工具。所以有朋友就说,你的假肢还成了中外交流的道具了,我说它们可以有很多的身份,就看你怎么界定和使用。所以,有很多这种类似的事情,让穿假肢变成一件快乐的事情。
因为跳舞,我很心疼我的假肢。同样的假肢,别人可能可以穿十年,但我可能只能穿七八年,或许五六年之后假肢就被磨损得很严重了。我忽然就有一种同甘共苦的感觉,觉得假肢也很不容易。它们每天被我踩着,要承受我的体重,我又喜欢东奔西跑,跳舞也好,爬山也好,包括去雅安也好,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需要它们。我把它们消耗得太厉害了,觉得很亏欠。
我很喜欢装饰我的假肢。我的假肢没有趾甲,我就画上格子,然后给它们涂上指甲油。有一只脚五个脚趾都涂成功了,但另一只脚有两个脚趾总是涂不上去。于是我就给我的假肢分别起名为小五和小三。一开始取名字是觉得好玩儿,想让我的假肢在我眼中变得生动起来。有时候我会根据心情取名,有时候会根据搭配取名,比如穿黄色袜子的时候,就会叫它们小黄。有了名字,假肢也就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我眼中,它们陪伴我走过了那么多的路,我们之间肯定是有感情的。
很多事本身是中性色彩的,只有当我们加入人的观点和看法时,才让一些中性的事或物变成了“好的”或是“坏的”。但是如果你有一双愿意去发现美好的眼睛,和一双善于改造生活的勤劳的手,那么“坏的”也可以变成“好的”。
——廖智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