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肢改变了我对待生活的态度,
它让我时常警醒,哪怕我很自由了,
可能某一天我被很多人赞美,我都不应该乱。
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穿起这20斤重的东西,跟它们共度每一天。
这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廖智,你的人生是来之不易的,
你有20斤的负重,你每一步都走得比别人更重,你要珍惜每一天。
1. 美梦成真,新假肢从天而降
要找到一双能够轻松跳舞的假肢,大概需要的是奇迹降临吧。我一边做着《鼓舞》的义演,一边偶尔这样幻想。在这样的奢望里,我遇见了一群基督徒,他们给我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我和他们的偶遇是在德阳的街头。那是一群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华人,但当我经过他们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口音很奇怪,一听就是从国外来的。我出生在四川的小镇上,对外面的世界一直充满好奇。我当时也没多想,就转着轮椅靠了过去,和离我最近的那位男士打了个招呼。
我的确也没别的念头,就是想跟他们认识,或许还能与他们成为朋友。因为他们的世界肯定比我的要更大,他们或许能带我领略到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听到我与他打招呼,那位男士显然有些猝不及防,他当时并没有和我交流太多,也完全没有想到未来某一天,他会成为我的牧师,带领我信主。他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就介绍了另一位女士和我交流。那位女士也很和善,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于是,我们就聊了起来。原来,他们是从温哥华来的,带了一批电脑来灾区支援。对任何来帮助我们四川的人,我都是心存感激的。巧的是,他们第二天要去的地方就是汉旺,我一想,我也要回汉旺去找人支援《鼓舞》,正好顺路,于是就自告奋勇要当他们的导游,给他们在当地带路。
就这样,我们互相留了电话,算是认识了。
第二天一醒来,我就很开心,虽然从早上起床就一直下着大雨。当时我在德阳,找了一个亲戚开车来接我,我的亲戚看着外面下着大雨,劝我不然就别去了,一个坐轮椅的人,大雨天的在外面也不方便。但我想既然是我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结果那天特别不顺利,从一开始,那些基督徒的电话就是暂时无法接通的状态。我亲戚看电话一直打不通,就觉得我们应该回家,反正也联系不上,又不是我们失约。可我还是很坚持,就算他们因为下雨没有去,我也可以理解,但我是代表了我的家乡去感谢他们的,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虽然这会儿是联系不上,但万一对方早就已经到了呢?
就这样,我们一路从德阳开车到了汉旺,可他们的电话一直没有接通。我们在汉旺转了一大圈,也没有看见他们。我等了又等,电话还是打不通。等了很久以后,我想那就走吧。走之前,我还想着拍张照片留念,至少下次再遇到他们,我也可以安心地说,我来过了。
可就在那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的一个手机一直开不了机,而他们正好把我的号码存在了那个手机里,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号码。在最后的一刻,我终于等到了他们。见面之后,他们就感叹说,你真是一个坚持的女孩子,要是换成别人,可能早就走了。
但是,对于我来说,站在我家乡的土地上,对他们说一声谢谢,这是我唯一能够表示感谢的方式,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帮助我们,而我只能做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如果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能做好的话,我就愧对他们的帮助!
也许就是这件事让这群人觉得我很特别,他们开始关心关于我的一切。我说我想跳舞,可惜现在的假肢并不方便,跳舞的时候很容易甩出去。他们说他们的基金会里正好有人认识一个在美国做假肢的人,或许可以联络一下,送给我一双能够方便跳舞的假肢。
其实,听到这些话,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地震之后,有太多太多的人向我许过类似的承诺,可是很多承诺到最后都不了了之了。但不管怎样,他们有这样的心意,我也觉得很感激。其实就算是现在的假肢,我至少也能够靠它们自己走路了,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而能够跳舞的假肢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奢望,就算没有,也没有关系。
他们临走的时候,送给我几本《圣经》,我把它们背回了重庆。我们互相留了电子邮箱,虽然很难见面,但我们一直有联系。就这样,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那些基督徒发给我一封邮件,问我现在的电话号码。原来他们又要来中国了,要帮我办理护照,带我出国装一双能跳舞的假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
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出国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可以说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早在我和他们互相留电子邮箱的时候,我身边的亲戚朋友就给我泼冷水,觉得我做这些事情都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回信一来,我就都发给亲戚朋友们看。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就算没有这些回赠,我也因此多交了一群朋友。更何况,有时候上天可能会超出你的意料,给你带来惊喜的礼物。虽然那天为了坚守承诺,我等了他们将近三个小时,还淋了雨,但上天的回报是多么丰厚啊,我可以出国,可以拥有一双能跳舞的假肢,这都是我人生中不可思议的第一次啊!
其实事情就是这样,既然是听天命,上帝就会看着你,但首先必须是你自己尽力。如果你没有尽力,就不要怪上帝没有帮你。
2009年5月,我出国了,拥有了我人生的第二双假肢——一双不管我怎么跳,都不会飞出去的假肢。
2. 换上新假肢,一切从头开始
这一双假肢还完成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长高。我一直都想长高,因为个头不够高,我才没有考上舞校,这成了我的遗憾。我的要求也不高,就想长到一米六。所以去装假肢的时候,我就跟医生说你帮我调一下,我想长到一米六。装假肢的医师是个荷兰人,听了我的要求就一直在笑,他说我是他见过的装假肢的人里面最可爱的一个,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居然是长高。我说因为我一直想长高,现在上帝给我机会,我可不能放弃。
第一双假肢定型的时候,我的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一直反反复复地变化,所以是按最大号来做的,很粗壮。到2009年5月,我的双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肿胀基本上消除,假肢就可以做得更秀气,更好看。
但因为新假肢是硅胶套的,适应的过程比第一双假肢更难受。穿着第一双假肢的时候,我起码还能站起来,但新换上了硅胶的假肢之后,没到三分钟,我就想把它们扯掉,太难受了,我看都不想看到那个硅胶套!因为硅胶很紧地套在皮肤上,它会整个儿把你的肉都抓住,不到一会儿,整条腿就又胀又麻,所有的肉就好像被绷紧了一样,难受得完全没有办法走路。但也就是因为这样,它才不会飞出去。
然而,真正让我适应生活的,还是这双假肢。其实装假肢的人,每换一次假肢,都会面临一次挑战。因为假肢跟人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并不是一装上就很舒服。每换一次,你都需要花一段时间去适应它们。之前的旧假肢,我已经很习惯了,除了会飞出去的缺点以外,其他所有的事情,我都能穿上假肢做了。但现在,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为了适应新的假肢,我又什么都做不了了,重新坐回了轮椅。因为身体和心情的双重挫折,我经常发一些无名火,那段时间感觉糟糕极了。
2009年6月,我回国了,差不多花了三个月时间,我才终于可以穿着新假肢在外面行走一个小时以上。很多装假肢的人情愿装差一点的假肢,都不愿意装硅胶的假肢,就是因为硅胶的假肢适应起来太难了!如果我一开始用的就是硅胶的假肢,我很难想象自己能不能适应。
但现在,我在外行走、处理日常琐事,甚至跳舞都完全没问题。其实,硅胶的假肢带来了更多便利,它们缓冲了我的身体,也将梦想更近地带到了我的面前。
三个月以后,我终于能连续行走十几个小时了。我跃跃欲试,开始穿上我的新假肢爬山、跑步,迎接各种挑战。
第一次单独一个人上街、过红绿灯就是用这双假肢。过红绿灯,在正常人生活中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但是我非常害怕。我害怕走到一半的时候绿灯突然变成红灯了,因为我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办法跑。我在街口站了很久都不敢动,因为我装上假肢以后,虽然能走,能独立做事,但这些都有个前提,就是一直有人陪着我。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走出去过。
我站在马路上,看着前方的灯红了绿了,绿了红了,等了很久。终于,当我身旁出现一个壮汉时,我觉得我可以走了。我觉得也许有事的时候,他可以拉我一把。我慢慢地走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安慰自己不要怕,但我一直往他身上靠。过马路的时候,我很紧张,越紧张我就越往他那边靠,那个男的就一直躲。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靠近他,以为我要抢包或者偷东西。当时,可能我的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壮汉可以给我依靠,所以最后,我忍不住用手去抓住了他!因为他越走越快,我跟不上了!
那个壮汉也吓了一跳,用手推了我一下,说,你干什么?我看着他,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很无助的,我想解释一下,可话还没说出来,他便带着惊讶的表情很快走掉了。我站在马路边上,整个人很茫然,心里就想,我以后每次过红绿灯都要这样吗?太尴尬了。于是,心里就有点打退堂鼓。
想要独立生活的欲望一直支撑着我,我强迫自己不断去学习,但这种茫然的感觉随时会袭击我。有时候,我一个人去逛商店,也会这样,走着走着,本来好好的,突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股劲儿就没有了,整个人瞬间就倾斜了,而且会一直斜下去,然后会靠在别人身上,并且一直靠着人家。
所以,刚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是比较困难的,因为我要面临很多尴尬的局面。
3. 摔就摔吧,只要站起来就是好的
2009年到2011年之间,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我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完全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工作和生活,有时候参加艺术团的演出,我也一直是一个人。那段时间,对我的磨炼是巨大的。因为我必须要一个人生活,照顾好自己。
我想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但生活上的困难层出不穷,心灵的孤独更是无暇去思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正常人来说很简单的事,到我这儿就困难很多倍。比如,一个人坐车。
有一次,我带着行李箱等一大堆东西,在成都火车北站赶火车。成都火车北站很难走,有很多上坡下坡的楼梯,那天又下雨,我走到一个垃圾箱旁边的时候,因为路面上有一些乘客们带进来的雨水,我一脚踩滑了,“啪”地就跌倒了。垃圾箱被我带翻了,我整个人躺在一堆垃圾里。最糟糕的是,很多人从那边路过,没有一个人来扶我。
我一直在那儿哀求,帮我一把吧,拉我一把吧!但是,没人敢拉我。因为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可能他们都在想:这个人好好的,干吗不自己起来,为什么要人帮?他们远远地看着我,却没有一个人走过来。也许大家觉得我是个疯子,要不然就有什么骗局。我就这么摔倒在那里,直到有个列车员过来伸手相助。
我在火车北站摔倒过三次,虽然每次都是不同的情况,但是那次摔得最狼狈。还有一次是在重庆的陈家坪公交车站,那个公交站有个很陡的坡,我提着一个行李箱,准备回老家。当我拖着行李箱慢慢地下坡时,行李箱突然就不受控制,“嗖”的一下滑到我前面去了,我被行李箱拖着往前冲。我立刻大声向周围的人呼喊:“拉住我,拉住我,我要摔倒了!”箱子拖着我,刹不住车似的往前跑。没有人来拉我,大家都很惊讶地看着我。结果,我被那个箱子带着 “啪”一声摔到了地上,整个下巴摔了一个很圆的洞,像是被圆规划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