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假肢有什么好处呢?练假肢,我就变得自由,如果有一天成功了,就可以像以前一样走来走去。这个过程会很痛,而且不知道会有多久。这是个漫长的事情,遥遥无期。
当然,我也可以不练假肢,投入新生活。坐轮椅可以做什么工作呢?我可以去当一名化妆师。但是坐轮椅化妆会很不方便。上厕所、洗澡,我都需要别人帮忙。万一身边没人,我怎么办?
练习假肢和坐轮椅,我究竟该如何选择?我分析利弊后发现,装假肢的有利因素更多。我甚至想到,如果将来遇到一个我喜欢的男人,装着假肢可以更多地参与他的生活,肯定会比坐在轮椅上一直被他照顾要好得多。
我还想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穿假肢有更大的生活空间,坐轮椅就不可能穿更多好看的衣服。我甚至想到,坐轮椅久了,我的腰会变粗,整个人会变胖。但是穿假肢,就可以做很多运动,维持一个好的身体状态。
无论如何,穿假肢的有利因素更多。我想,身体的疼痛和失去自由的束缚,我必须二选一。以我的性格,应该是情愿承受身体的痛。再说,再痛又能怎样,会超过废墟里面将近30个小时的痛吗?那个时候,整条韧带被拉开,那种疼痛真是生不如死。那么漫长的时间我都能熬,现在这种走路的痛,我应该可以承受。
在进行各种分析之后,我选择了穿假肢。我要去挑战身体的痛,换得我整个人的自由,也包括我尊严的自由、灵魂的自由。做完这个决定,我就安心睡去了。我对自己说,好了,廖智,你现在只要好好睡觉,别的都已经想清楚了。
那一刻,我突然找回了在医院康复时的状态,变得很理智。我打算第二天就开始练习。为了练习时有足够的体力,我需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躺在床上,我一开始还是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对自己说,廖智,打住,什么都不要想,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把电脑打开了。我想,在我的房间外练习是不行的,因为我受不了爸妈的眼神。他们会说,你不要这么练,这样练会受伤的。他们是出于好意,但实际上会吓到我。我想避免这些声音,还要避免自己脑子里面那些把我吓到的声音。于是,我把电脑的音乐声开到最大。这样,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音乐上,我要忘记一切,不理会别人和自己多余的想法。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去练习走路。
我的房间很小,我一手扶着穿衣镜,一手扶着门把手开始练习。这样练习了20天之后,门把手松掉了,穿衣镜的底座也几乎断掉了。我就这样每天练习,什么都不想,除了出去吃饭,别的时间全部用来练习。
我额头上在洗手间摔倒而留下的大包还没有消退,于是我就用头发挡住,吃饭的时候戴个帽子。爸妈看到觉得奇怪,问我怎么在家还戴帽子。
我说因为我就是喜欢漂亮的帽子。
我不想被干扰,也不愿意让父母担心。我相信,只要专注就能做好事情。事实证明,我的进步果然很快。
4. 没有人能替你走出那一步
有一天,家里正在烧着水,水开了之后,开水壶响了很久都没有人管。我听着很着急,赶紧出去,到厨房拎起开水壶,又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把水倒进了热水瓶。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我抬头看见爸爸站在面前,他的眼眶红了,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问他:“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我爸只是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怎么会跑出来,还能把水倒进热水瓶?”
我才反应过来,20天之前,我根本做不了这些事。那时我走路一定要扶着东西,只要松开手,哪怕拿一个杯子、一本书,我都会失去平衡。假如我站着,只要有人拿手指轻轻一碰,我就会倒。截肢以后,我从没有试过松手走路还提着什么东西,现在我居然可以拎着热水壶倒热水了。
对啊,我是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
这时,我妈也从房间跑出来了,她也很兴奋,说快点快点,再把水壶拿起来,再倒一次热水看看。
于是,我走过去又倒了一次。这次我发现自己已经学会了灵活弯腰。在这之前,我根本不敢弯腰,因为一弯腰我肯定会倒。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弯下腰,把水倒进水壶,我爸妈就在一旁激动地给我拍照。
我发现,再大的困难,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训练假肢,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遥遥无期。很多人都告诉我,说练假肢,七八年未必能练好,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行。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别人的经验未必是对的。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人练了七年也没练好,或许是他没有尽全力去练习,或许是他内心有太多的恐惧。
我不能太依赖这些过来人的经验,因为我可以做得比他们都好。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去影响他人,但我的信心,源自我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那一个声音。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在重庆的街上到处走了。之前我一直要扶着轮椅走,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会自己走十几分钟,然后扶着轮椅走十几分钟,或者是在轮椅上坐着休息一会儿。
渐渐地,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之前医生跟我说,不要练太多,出了汗伤口会感染。但是,我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容易被感染。每一天,在保证练习的同时,我会检查伤口,同时进行清洗护理。
我对假肢也开始有更多的经验,懂得去调整它。我发现大多数装假肢的人,都很依赖医生,就是一定要让医生去调,去指导。其实不应该是这样,因为医生不是残疾人,他对假肢的理解,是站在第三方的观感上的。而真正能够让假肢更适合身体的,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后来,我到医院去要了一大堆工具,自己拧来拧去地调整假肢。比如说,我可以调它的角度。假肢套住膝盖的地方叫接受腔,接受腔和钢管之间有一个连接处,中间有很多螺丝,我就反复调整这些螺丝。很多人装了假肢后说不适应,让别人调,总是觉得膝盖的角度不对,调完之后,总会有一些“外八字”或“内八字”。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自己调整,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怎么样是最舒服的。
当时,我的假肢要套很多层腿套,因为我的腿还在康复的过程中。可能今天睡觉前肿得厉害,第二天起来又消肿了,总是变来变去。所以,我要根据腿的粗细,准备很多腿套。医院提供的腿套很有限,我就到街上去买,买那种正常人穿的各种各样的袜套。我想了很多方法去装饰假肢,想着怎么样让自己更舒服,并且又可以搭配衣服。
假肢是一门需要我一直去对付的功课,要让它变得更适合于自己,要下很多的功夫。绝对不是医生给你假肢,装上就OK了,你必须自己去琢磨它。
我那个时候经常把脚底板掰来掰去,调整方向,因为我觉得这么走路实在不好看,而且也总觉得方向不对劲,走得很费力。同时,我还要换一双更适合走路的鞋子,不是每一双鞋都能套在假肢上,我可能要去很多很多的商场,才能选到一双能穿的鞋。这些都是要花精力、花工夫、花心思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对假肢越来越了解。从陌生到熟悉,我也算是“久病成医”,终于,我也让自己的假肢穿得更舒适了。
5. 穿假肢,也可以很漂亮
在渐渐适应假肢之后,我走路也不太疼了。比如我跟朋友出去玩,他累了的时候,差不多我也就累了;他要坐着休息了,我也差不多该坐下休息了。这时候就只是累、疲惫、酸疼,和疼痛是不一样的。
但是还是会有一些麻烦,比如我不能长胖,长胖了,腿就会很不舒服,挤压感就很强。胖子装假肢的效果没有瘦子好。这也逼迫我必须要保持一个很好的身体状态,我要在食物上有所节制,体重不能超过一个范围,否则就会很难受。
慢慢地,我对假肢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之前我的假肢医生说我不能穿裙子,因为一穿短裙,假肢就露出来了。要想穿裙子,就得穿靴子去掩饰关节。但要给假肢挑一双合适的靴子可不简单,因为假肢的脚底板是无法活动的,长靴根本穿不进去。为了买一双靴子,我跑了三个月的地下商场,挑那些侧面有拉链的靴子试穿,最后终于选到了一双合适的。
我第一次穿上靴子,穿着短裙,戴了一顶帽子,拍了一组照片,写的标题是假肢美女出炉了,发表在我的QQ空间。那天我去敲开了我假肢医生办公室的门,他一开始没认出我来,我把帽子摘下来,他才恍然大悟,说,是廖智啊!怎么打扮得这么时尚?我说是啊,我是来告诉你,你永远不要剥夺一个女人穿裙子的权利,我们穿假肢照样可以穿裙子。
听了这话,医生哈哈大笑,说廖智你真是太执着了。我说对啊,我就是想告诉你,以后再有女病人问你能不能穿裙子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她没问题。
一来二去,这位假肢医生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最后还娶了那位一直在医院照顾我的朋友为妻。他们因为对我的爱而相识,又因为对彼此的欣赏而相爱。他经常以我做例子,去鼓励那些截肢的病人。
从那个时候起,假肢就成了我的朋友,我开始渐渐了解它。
因为我是一个不甘放弃也不轻易满足于现状的人,所以我总想把我的假肢改造得更好。假肢的里面是钢管,外面是用泡沫包成腿的形状,很多人对这个形状毫不在意,医生包成什么样子就不去管了。我觉得我想要的更多,我拿着小刀自己修啊修,想把腿修得更纤细、更好看,甚至还想修出一种肌肉的质感。
大家都觉得我在这件事情上有一种不依不饶的姿态和顽强的生命力,因为我一直在做调整,从未放弃。
我第一次穿着假肢跳舞是2008年10月,在江苏南通。我那时候连走路还都走不好,大概走20分钟左右就要坐一会儿,但我还是上台跳舞了。那次我跳了一支双人舞,那支舞有一些难度,因为有很多翻转的动作,需要在舞伴的身上翻来翻去,还有很多踢腿和下一字的动作。
当我表演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需要从舞伴脖子上翻一圈然后跳下去的动作,我人还没有下去,忽然“咚”的一声,我右腿的假肢竟然飞出去了,直接飞进了观众席。
幸好那天是一场户外表演,人不太多,并没有砸到人。但我整个人都被吓到了,因为假肢很重,如果砸到人真的很危险。当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主持人也愣了,他从旁边跑过来,马上打圆场说,廖智的表演好惊险,这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暗器,如果我有一个敌人,我就会安排他坐在这个位置,然后请廖智跳一支舞就把他解决了。他开了一个玩笑,就把这件事情带过去了。
造物主赐予万物生命,生命本是自由的恩赐。自由不等于盲目的放纵,自由不等于避免一切逆境,自由不等于不做不想做的事,自由源于人的信心——相信,凡是发生的事,没有“幸”与“不幸”之分,只有“发生”与“未发生”;相信,让你痛苦的不是事,而是你不愿意相信那事是本就应该发生;相信,凡是上帝允许发生在自己生命中的,就一定是自己能够承受的;相信,一切临到自己身上的事,不管看上去状况如何,都是好事。
——廖智手记